相信我,这是今年最重要的华语片之一

CoreSin

长期关注香港电影的影迷应该会同意,黄修平是过去十年最重要的香港创作者之一。

他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在从不同角度,讨论某种关于身份认同和文化保育的问题。

最新作品《看我今天怎么说》从去年到今年,拿了很多奖,演员发挥全员出色,这不消说。

我更佩服的是,导演找到了一种更深邃、内化的方式,来探讨在主流文化的强大同化作用下,个体如何不被扭曲地活出真我。

这不仅是片中听障人士面临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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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今天怎么说》(2024)

这部作品的诞生,也标志着导演黄修平自身创作路径的一次重要转向。

从《狂舞派》中那句脍炙人口的「为了梦想,你可以去到几尽」所代表的「热血」激情,到如今开始反思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是什么,并认为答案或许是「人文精神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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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舞派》(2013)

《看我今天怎么说》的核心戏剧张力,源于三位主角对聋人身份截然不同的理解与实践。

他们并非代表静态的立场,而是在彼此的碰撞与交融中,构成了一个动态的、辩证的身份形成过程。

子信(游学修饰)、素恩(钟雪莹饰)和Alan(吴祉昊饰)各自的信念生态系统,在相互作用下暴露出其局限性,并迫使每个人重新审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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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信是文化保育和身份自豪感的化身。在他眼中,聋并非一种生理缺陷,而是一种独特文化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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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世界是一个充满活力、于静默中完成丰富表达的场域,他自小以身为聋人自豪,活在无声世界怡然自得。

这种坚定的文化自信,在他与素恩相遇时表现得淋漓尽致。当素恩在聋人活动上发表演讲,称科技发展将使世界再没聋人时,子信的当场失态与愤怒,正是其文化纯粹主义立场的直接体现。

然而,子信坚定不移的理想主义,却在现实世界的僵化结构面前屡屡碰壁。

他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潜水教练,享受水下的静谧世界,但官方认证机构却因无法为聋人安排合适的考试而拒绝颁发执照,令他的梦想濒临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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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明在一个并非为少数群体设计的世界规则里,纯粹的理想主义,必然面临某种悲剧性极限。

素恩的经历则代表了融入所需要付出的巨大心理成本。她自幼植入人工耳蜗,通过艰辛的训练掌握了口语,一生都在努力成为健听世界里的「正常人」,甚至为此压抑乃至否定自己的聋人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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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旅程始于一场幻灭。作为名校高材生,她梦想成为一名精算师,却发现自己在知名保险公司的工作,不过是一种满足企业「伤健共融政策」的表面文章,是一个象征性的「吉祥物」。

这场职业挫折成为她身份觉醒的催化剂。通过Alan的介绍,她开始向子信学习手语。这门曾被她视为「落后」的语言,为她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表达维度。

手语不仅让她得以与一个她曾极力摆脱的社群重新建立连结,更重要的是,它让她找到了一种真正属于自己的、能够完整表达内心感受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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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的高潮部分,素恩独自在天台,用手语与自己对话,这一幕成为了她最终接纳自我、实现本真回归的有力象征。她的故事质问了「正常」的标准,并揭示了强行同化对个体精神的磨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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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聋人演员吴祉昊饰演的Alan,处于子信与素恩之间的那个摇摆不定的中间地带。作为子信的「莫逆之交」和素恩的恋人,他能自如地穿梭于两个世界。

他同样使用人工耳蜗和口语,但在聋人社群中,他也是一位熟练的手语使用者。他信奉实用主义的沟通哲学,认为应该利用一切可能的工具去开拓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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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的冲突是内在的。

他既要维系对子信文化原则的忠诚,又要面对他所爱的素恩——一个最初持有子信最鄙夷的「融入」观念的人。

当素恩在身份迷惘中指责他忘记了童年时「不放弃手语」的誓言时,Alan被迫直面自己多年来所做的妥协,并开始质疑自己作为「桥梁」的角色,是否已在不知不觉中稀释了自身的身份认同。

吴祉昊作为一名聋人演员的参与,为这个角色注入了无可替代的真实性与层次感,使Alan的挣扎不仅仅是戏剧性的,更是生活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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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通过这三个人物的互动,刻意颠覆了寻找唯一「正确」道路的传统叙事模式。

它解构了「自豪」与「融入」的二元对立,揭示了任何一种极端立场,在脱离具体情境时都可能导致的失败。

子信的文化纯粹主义让他拥有了精神上的高贵,却在现实中被体制边缘化,他的理想主义是纯粹的,但实践上却是无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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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恩最初的融入策略让她获得了表面的成功,却付出了深度的精神异化和自我迷失的代价,她在实践上是融入的,但精神上却是空虚的。

而看似「平衡」的Alan,其状态并非和谐,而是经历了持续痛苦的撕扯与质疑。

因此,影片的论点并非在于评判何种选择更为优越,而在于揭示,身份认同本身就是一个持续的、艰难的、甚至常常是痛苦的协商过程,也就是「说话」的过程。

「真我」并非一个可以一劳永逸达成的固定状态,而是在各种矛盾力量的熔炉中,不断被锻造、被言说的动态生成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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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得各种提名的音效设计,是本片最受赞誉的技术成就之一。

影片的音景根据不同角色的主观听觉体验而不断变换,相当于一种激进的共情行为。

制作团队精心设计了子信世界里深沉的静默、素恩与Alan通过人工耳蜗听到的失真且充满电子感的杂音,以及健听世界中那种令人不知所措的嘈杂。这种设计让观众得以沉浸体验聋人在不同情况下的听觉状态。

这并非一种猎奇的噱头,而是强迫健听观众暂时放弃自己固有的感官中心,去理解声音(及其缺失)本身如何成为一种叙事和情感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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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影片在视觉上处理手语的复杂性与美感,令我想到黄修平早期作品《狂舞派》中对舞蹈编排的处理方法。他始终将手语视为一种合法且极具表现力的艺术形式,但又避免用一种猎奇的目光去审视手语,而是从发自内心的尊重出发,去捕捉其内在的生命力。

影片的形式策略本身,构成了一种「感官翻译」的政治行为。

传统电影在很大程度上是听觉主导的,对白和音效是推动叙事的主要动力。而《看我今天怎么说》则颠覆了这一常规。它将声音与静默从背景提升为文本本身,迫使观众去「聆听」静默,去「观看」语言。

这种强迫观众进入一种不同感官现实的体验,是一种超越了单纯讲故事的电影式共情,它带来的是一种认识论层面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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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这种方式,影片强调「健听」视角并非普世的默认设置,它只是体验世界的众多方式之一。

这种对「正常」的解构与去中心化,正是一种有意识的政治表态,与影片在主题上对文化同化论的挑战形成了完美呼应。可以说,影片的形式,实践了其核心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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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看我今天怎么说》置于导演黄修平的整个创作生涯中进行考察,可以发现其作品序列所记录的本地青年人精神世界的某种寓言式演进轨迹。

也就是从「狂舞」到「继续狂舞」,再到「说话」。

「狂舞」是一种纯粹的、欢愉的、公共的表达行为。「继续狂舞」表达了对理想的坚持。但「说话」则是一次根本性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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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舞派》(2013)

「说话」关乎沟通、定义和内部对话,它比跳舞更少公开性和表演性。它指向了回归到语言、社群构建和自我定义这些更基础的层面。

影片的结尾并没有提供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三位主角都依然处在各自的迷惘与求索之中。这种开放式的结局当然是有必要的。正如影片的片名是《看我今天怎么说》,重点在于那个动态的、持续的「说」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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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根结底,这部电影的核心力量体现为,在一个充满喧嚣和压力的时代,我们仍然应该坚持以安定和坚韧的姿态,申明沟通和自我定义的力量。

这也是主体性和能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