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特稿|“长”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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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时代,注意力是一种稀缺资源,当观众被短剧的快节奏、情节所吸引,长剧又如何打动逐渐失去耐心的观众?传统长剧集的节奏、时长、集数是否有必要向“短”进行整体迁徙?变革之下,长剧编剧们也开始重新审视行业,探寻新的发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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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于小千

电视剧《漫长的季节》的编剧于小千说,自己是用喜剧手法讲一个悬疑悲剧故事。也正是因为敢于坚持,《漫长的季节》才能赢得超高口碑。电视剧《江照黎明》的编剧黄芬认为,最重要的是有一个能够打动人的故事,好的故事人物足够鲜明,叙述也足够紧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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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黄芬。

一 内核是与观众交心

虽然短剧来势汹汹,但长剧的黏性用户依然存在。数据显示,从2021年到2024年,长剧用户从7.66亿人增长到7.79亿人,用户数量不减反增。这其中,2023年播出的、超过110万豆瓣网友打出9.4高分的《漫长的季节》,成功“破圈”,成就了一部艺术品质与市场反响双高的现象级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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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剧擅用多线叙事,注重人物塑造,将社会现实和人性探讨融入到剧情中。

2018年,当编剧于小千一口气创作完《漫长的季节》的初稿剧本时,他并没有料到此剧会在市场上大火。那时这个剧本还叫作《凛冬之刃》,一听就特别冷,讲述的是老父亲为子追凶的故事。随着项目推进,《漫长的季节》开始向着“一个发生在东北小城的金黄秋天里的故事”转变,但始终不变的是东北时代变迁的小人物的故事。

于小千的采访本上记着当年采访时的细节:“王师傅说,1998年下岗那天,他把饭盒里的锅包肉分给了看门的大黄狗,狗都知道摇尾巴,人却不知道往哪走。”这行字后来变成了《漫长的季节》里由范伟饰演的王响下岗的戏,镜头停留,没一句台词,却让无数观众红了眼眶。

再提起这段经历,于小千总忍不住笑——不是因为那段故事有多动人,而是去年参加某长剧创作论坛时,媒体采访他:“于老师,你说这段要是模仿短剧,把王响下岗这段改摔饭盒、骂厂长、跳火车,是不是更‘炸’?”

“这两年太有意思了。”于小千坐在北京的工作室里,指尖划过办公桌上一本本剧本。“只要是长剧论坛,甭管主题是年代剧还是现实题材,最后准会绕到短剧上。有人焦虑,说长剧要被‘快节奏’淘汰了;有人跃跃欲试,说要把长剧本拆成短剧分镜。好像不谈短剧,就显得跟不上趟。”

他倒不觉得这是坏事。作为土生土长的山东人,当年决定写东北老工业基地的故事时,身边人都劝他:“你懂东北吗?那旮旯的幽默和痛,你写得出来吗?”虽然他是山东人,小时候身边没有锅包肉也没有水捞饭,但于小千对于20世纪90年代的记忆与故事里的东北有着许多共鸣。由于之前的创作让他有多部作品在东北取景拍摄的经历,所以无论是东北的语言体系还是生活方式,都让于小千有种熟悉感。他揣着笔记本扎进吉林的老厂区,跟退休工人聊家常,蹲在墙根晒太阳,听他们讲“厂里的澡堂子比家里暖和”,讲“姑娘找对象先看是不是正式工”。“后来发现,地域不是隔阂,人心才是相通的。就像短剧和长剧,形式不同,内核都是要跟观众交心。”

二 房车与住宅的区别

于小千有空也刷短剧。有次在高铁上,他刷到一个职场短剧,女主5分钟内完成被陷害、逆袭、开除老板三个反转,节奏快得像打快板,弹幕里全是“爽”。他承认这种“直给”的魅力,也打了个形象的比方,长剧和短剧就像是住宅与房车,虽都能满足观众对剧情内容的“居住”需求,但从创作的最开始,设计基因便有着本质不同。

短剧类似房车,它的优势是灵活机动,能快速适应各种场景。在短时间内迅速展开剧情,用密集的冲突和反转抓住观众眼球,充分利用观众碎片化时间,随时随地提供娱乐。就像人们开着房车,随时能在旅途中停靠休息,快速满足当下需求。可房车空间有限,难以承载过于庞大复杂的布局与设施。短剧也因时长受限,无法深度挖掘故事内涵,构建复杂的人物关系网络,情节容易流于表面,难以让观众产生深度的情感连接与长久记忆。

而长剧如同住宅,有着稳固的根基和宽敞的空间。它可以精心雕琢每一个细节,通过多集的篇幅构建起宏大的叙事世界,塑造出性格饱满、成长轨迹清晰的人物形象,深入探讨人性、社会等深刻主题。观众沉浸其中,就像在自己家中生活一样,能真切感受到角色的喜怒哀乐,体会故事中蕴含的生活百态与人生哲理,获得深度的情感共鸣和精神滋养,拥有一种归属感。一些经典长剧几十年来凭借细腻的人物刻画,让观众仿佛置身于跌宕起伏的剧情世界,成为其中的一员,多年后仍能反复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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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剧照。男主角一直困在一桩陈年旧案里,向后看了那么多年,在剧中展现着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笨拙,却从未放弃努力去挑战命运。

“长剧和短剧,各有各的生存空间和受众群体。”于小千感慨道,“短剧的兴起不会让长剧消亡,长剧独特的深度和广度是无可替代的。作为长剧编剧,是一个平地起高楼的过程,原创一定是我自己真正想写的故事,我才决定不考虑其他所有的因素,就顺着自己的想法写,也愿意逼自己一把。要坚守长剧的优势,房车能让你随时随地去哪儿,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住宅才是家。”

于小千从未想过转行写短剧。作为一个入行十多年的资深编剧,他感受着电视剧、网剧的发展变化,也参与过长剧集、精品短剧等不同形式的创作。在《漫长的季节》里,北方的文化和生活基因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于小千小时候也是在这种工厂宿舍里长大,虽然不是桦钢这种大型企业,但也有澡堂、医务室、保卫科、幼儿园,类似一个小社会。而且大家都在一个厂,互相都认识,邻里之间也没有什么秘密。熟悉的生活细节被于小千带进了剧本。

剧中,黄丽茹前脚刚去桦钢宿舍找龚彪,转头他俩情定的事儿便人尽皆知。可以说,东北文化和时代经历对于小千的浸润,使得他更容易沉浸创作。随着辛爽导演的加入,原先围绕“王响+王阳”这对父子关系展开讲述的《凛冬之刃》,逐渐重新确立为“三老头追凶”的《漫长的季节》。

于小千说:“长剧像炖酸菜,得小火咕嘟着,让五花肉的香、酸菜的酸、粉条的糯慢慢融到一块儿。你不能指望20分钟就炖出那个味儿。”他翻出剧本里的批注,某页写着“王响的咳嗽声要分三个阶段:年轻时是烟呛的,中年是气的,老年是病的”,“这种细枝末节,短剧没空间承载,也不需要。”

在他看来,长剧与短剧观众从不是“非此即彼”。“就像有人早上喝豆浆配油条,有的人想吃卤水大肠,需求不一样。”他记得有个东北老观众给他留言:“我看短剧解闷,但你这剧,我得泡上茶、摆盘油炸花生米,跟家里人一块儿看,看完还得聊半宿。”于小千突然有种“真是没白干、遍地有知音”的感觉。他说观众能有这样的欣赏共鸣,他这辈子已经到高峰了。

这种“双重需求”,恰恰是于小千眼里行业的生机。他最近在写一个关于老警察的故事,依然保持着慢悠悠的节奏,主角用两集时间学侦查,三集时间看细节。“有人说这太慢了,但我知道,总有人愿意等。就像2013年大家说网剧要取代长剧,2023年说短剧要干掉长剧,可《人世间》《繁花》不还是火了?短剧有短剧的爽,长剧有长剧的瘾。编剧要做的,不是选赛道,而是把自己的道走扎实。”

三 竖屏短剧看过就忘

与《漫长的季节》刻画大时代背景不同,电视剧《江照黎明》的编剧黄芬一直关注当下的社会现象。这些年,平台评估一个剧本,首先看这个故事是否有新鲜度?有没有没见过的人物?比如一部悬疑剧,可能会看重人物和整个故事的逻辑,反而不需要它节奏过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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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江照黎明》海报。

黄芬还记得《江照黎明》筹备的情景,为了打磨好每一个人物,她和团队查阅了大量资料,走访了许多遭受婚姻困境的女性,那些真实的故事和痛苦的倾诉,成了剧中人物情感和行为的坚实支撑。剧中李晓楠这个角色从遭受丈夫的家暴、背叛,到一步步谋划自救,每一个细微的心理变化和行为动机,都经过了反复推敲。“长剧就像一幅徐徐展开的工笔画,需要用细腻的笔触去描绘每一个细节,让观众走进角色的内心世界,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黄芬说。

“这两年,短剧的发展太迅猛了,每次参加行业会议,长剧的话题总会绕到短剧上,就像房间里的大象,谁都无法忽视。”黄芬微微皱起眉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忧虑与思索。而短剧,在黄芬看来,更像是一幅快速勾勒的速写。“它追求的是瞬间的冲击力,用最短的时间抓住观众的眼球。”她随手点开一个热门短剧,3分钟内,女主角经历了被男友背叛、意外继承巨额遗产、霸气复仇三个大的剧情转折。“这种快节奏确实能在短时间内刺激观众的感官,但也正因此,短剧很难有足够的篇幅去深入刻画人物,大多只是停留在表面的情节堆砌。”黄芬认为,短剧的剧情往往看过就忘,很难让观众对角色产生深刻的情感共鸣,演员也很难凭借这样的作品积累忠实粉丝。“在短剧中,人物只是推动剧情的工具,而非有血有肉的个体。”

反观《江照黎明》,播出后不仅收获了观众的喜爱,马思纯饰演的李晓楠更是让许多女性观众感同身受,引发了广泛的社会讨论。“马思纯塑造的李晓楠,真实、坚韧,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挣扎,都让观众仿佛看到了自己或者身边人的影子。”黄芬回忆起收到的观众反馈,有一位女性观众私信她,说自己曾经和李晓楠一样,生活在一段充满暴力和恐惧的婚姻中,是李晓楠的故事给了她勇气,让她最终决定离开那个可怕的环境。“那一刻,我深刻感受到了长剧的力量,它能够深入地探讨社会议题,引发观众内心深处的思考,成为照亮他人生活的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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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照黎明》细节上的处理,让女主角更加立体形象,接近生活。

四 短剧是短视频的延伸

尽管对短剧存在一些疑问,但黄芬也承认,短剧的兴起有其必然性。目光敏锐的她捕捉到了这一领域的多元生态:“短剧本质上是短视频的延伸,但又比短视频多了一层叙事野心。”她以近期引发热议的《朱雀堂》为例:“这部单集15分钟、共30集的民国探案剧,虽然时长介于短剧和长剧之间,却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横屏中剧。既有电影级的画面质感,又保留了短剧快节奏、强冲突的特性。它用‘查案+人物+社会’的多线结构,让观众在紧凑的悬疑叙事中,感受到男女主人公的有情有义,这种创作深度已经超越了传统短视频的娱乐属性。”

对于当下被广泛诟病的低俗短剧现象,黄芬表现出行业观察者的理性:“任何新兴市场都有泥沙俱下的阶段。当某些短剧用‘霸道总裁’‘逆袭重生’等套路收割流量时,我们也看到《家里家外》这样的精品短剧获奖,这说明市场正在经历自然筛选,百花齐放恰恰是市场繁荣的标志。证明观众需要的不是一味求短,而是‘短而精’的优质内容。”她特别强调,低俗短剧的存在反而是行业进化的催化剂:“当监管部门开始整治违规内容,当《朱雀堂》这样的作品刷新行业天花板,我们看到的正是市场从野蛮生长向精品化转型的必然过程。”

但她同时强调,自己暂时不会涉足短剧创作。“长剧和短剧是不同的领域,有着不同的创作逻辑和审美要求。我更擅长在长剧的空间里,慢慢讲述一个完整而动人的故事,去探索人性的复杂和生活的真谛。未来还有缉毒警察和古装剧的几个本子要创作。”

今年3月,全国人大代表赵冬苓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一个健康市场生态包含了各种形态的剧,需要短剧、微短剧,也需要长剧。微短剧更多地是提供情绪价值,让观众的情绪得到宣泄。但人总是需要更深刻的审美体验、更深刻的表达,这些都是微短剧做不到的。微短剧的冲击对长剧编剧来说也是好事,让编剧能从微短剧里学到如何在有效时长内提供更强烈的戏剧冲突,能够更加考虑到观众的情感需求。于小千、黄芬都认为,不焦虑追赶,不固执守旧,只相信好故事自有它的价值和人群,“无论是3分钟的炸裂,还是30集的绵长”。

原标题:《新民特稿 | “长”存之道》

栏目编辑:潘高峰

来源:作者:新民晚报 杜雨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