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密
万众期待的《同乐者》播出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在等这部剧?
因为它是文斯·吉利根做的。

《同乐者》(2025)
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谁,他另外还有两个剧,你应该听过。
一个是《绝命毒师》,一个是《风骚律师》。
过去十年最顶级的两部神剧。能超越它们的,或许只有吉利根自己。

文斯·吉利根
这次《同乐者》不是犯罪剧了,而是一个高概念的科幻剧。
和传统的世界末日叙事不同,剧情一开头,是天文学家首先发现了一个来自六百光年外的外星无线电信号。这个信号随后被解码,原来并非一种语言,而是一组对应RNA核苷酸碱基——鸟嘌呤、尿嘧啶、腺嘌呤和胞嘧啶的四种音调。
科学家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在实验室中重现了这一RNA序列,从而创造出一种外星病毒。这种病毒最初通过老鼠咬伤,迅速传播给人类,引发了一场全球性的大流行。

这场大流行的结果,是对剧集标题《同乐者》的字面意思。正如剧名所暗示的,它源自美国的非官方座右铭「合众为一」。这场病毒所做的,就是将「合众」强制融合成了「一」。
所以,这部剧实际上是吉利根对美国建国理想「合众为一」的一次政治哲学批判。
他将这一理想推向科幻的极端,暗示它最终的逻辑终点,可能是一种良性的暴政。
当「合众为一」被字面执行时,合众所代表的个体差异性、独立思考和情感自由,被「一」所代表的集体意志彻底抹除。

吉利根在此提问:如果实现「一」的唯一方法是消灭「多」,那么这个「一」是否还值得追求?
吉利根说,他想颠覆每一个我们习以为常的科幻比喻。因此,这场病毒的感染者并不会变成传统的食人僵尸。相反,它是一种精神胶水,将几乎地球上的每一个人——他们的思想、知识、记忆,都绑定到了一个单一的集体意识中。
感染者的行为特征高度一致:他们变得极其快乐、满足和乐观;他们不再使用第一人称代词「我」,在极少数情况下指代自己时,会说「这个人」;他们的核心理念是:我们即我们。

这个新世界呈现出一种乌托邦的表象:犯罪和歧视已经成为过去。蜂巢思维能够利用地球上每个厨师的集体知识,完美复制主人公卡罗尔在十二年前度假时吃过的一道甜点。然而,这种和平的代价,是所有个体性的彻底湮灭。
《同乐者》的核心冲突不是善与恶,而是两种不可调和的善,一种是个体的真实存在权,一种是集体的绝对和平权,二者之间的战争。
吉利根巧妙地选择瑞亚·西洪饰演主角卡罗尔·斯图尔卡,一个在启示录之前就已经极其痛苦的人。她是一位非常成功的浪漫奇幻小说作家,拥有财富和成千上万的粉丝,但她发自内心地鄙视自己的作品,并同样鄙视自己的粉丝。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厌世者。

讽刺的是,正是这种对世界的疏离和痛苦,使她成为了全球仅有的十三名病毒免疫者之一。在这个所有人都被迫快乐的新世界里,她作为地球上最痛苦的人,反而成为了人性的最后灯塔。
剧集的核心前提之一是,如果感染者是对的怎么办?对卡罗尔而言,这个没有痛苦的乌托邦是一场噩梦。微笑的部落对她表现出一种病态的痴迷,他们唯一的集体目标就是帮助卡罗尔,满足她的所有需求,并最终治愈她的免疫力,让她加入幸福的集体。
这种帮助迅速演变成一种压迫。蜂巢思维不断重复的「我们只是想帮助你,卡罗尔」,成为一种日益险恶的威胁。

剧集通过悲伤的权利将这一主题推向高潮。在病毒爆发初期,卡罗尔的伴侣海伦未能幸存。成为蜂巢思维一部分的海伦的记忆,使得集体知道海伦有多爱她。但它们是无法理解卡罗尔有多爱海伦,也无法理解如此突然和彻底的孤独是什么感觉。
蜂巢思维(集体)可以处理数据(记忆),但无法理解情感(悲伤)。
卡罗尔的斗争,是为了捍卫她作为人类感受悲伤、愤怒和孤独的权利。
在吉利根的宇宙中,行动必有后果。

在《同乐者》中,这一哲学被提升到了一个神学的高度。新的世界有一个可怕的机制:当卡罗尔产生强烈的情绪波动,尤其是愤怒和悲伤时,这种情感过载会对蜂巢思维(集体)造成毁灭性的物理反馈,一次导致约一千万人突然死亡。

这是吉利根后果论的终极放大。在《绝命毒师》中,沃尔特·怀特的个体选择可能会间接且无意地导致一场空难。而在《同乐者》中,卡罗尔的个体灵魂本身就是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这是一个道德僵局:卡罗尔要维护她作为人的权利,她想去感受、去悲伤,她就必须在非自愿的情况下,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屠杀者。她的人性(情感)与她的道德(不杀戮)在此刻完全对立。

尽管《同乐者》在类型上是科幻剧,但叙事DNA却毫无疑问拥有文斯·吉利根的烙印。
吉利根的真正标志性诡计,是将慢燃的紧张感与突发性震撼动作相结合的能力。《同乐者》的第一集将这一技巧运用到了极致。剧集的前二十五分钟是精心铺垫的灾难:科学家发现信号、实验室病毒的意外逃逸、卡罗尔和海伦之间关于无脑垃圾的休闲打趣。
观众在一种《僵尸肖恩》式的氛围中,看着背景中的世界逐渐陷入混乱。然后,在二十五分钟后,一切都变成了地狱。

剩下的剧集充满了吉利根式的高光时刻,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打断了卡罗尔和海伦最后的安静时刻;卡罗尔带着海伦冲向医院的巨大压力,突然转变为蜂巢思维通过几十张嘴同时对她说话的超现实恐怖。
《同乐者》标志着吉利根重返他的科幻之根——他曾在《X档案》担任编剧。他正在将职业生涯的两个阶段完美融合,新剧既有《X档案》的高概念假设「如果出现外星病毒会怎样?」,又保留了《绝命毒师》的低概念道德主义「你的选择会毁了你」。
《同乐者》的核心依然是吉利根宇宙的基石:一个关于道德和后果的世界。

如果说延续性体现在风格上,那么超越性则体现在规模、主角和主题寓言上。
吉利根称《同乐者》比他以往制作的任何东西都宏大。《绝命毒师》和《风骚律师》本质上是新墨西哥州阿尔伯克基的本土戏剧,是关于一个男人或几个角色的道德沉沦。
而《同乐者》的范围是环球旅行、跨越世界。它彻底从犯罪剧转向了科幻心理惊悚,探讨的是全人类的命运。

吉利根还说,他已经厌倦了写坏人。他的前作将反英雄电视推向了顶峰,但他现在反思认为,流行文化中反英雄的过度饱和对社会是不健康的。
因此,卡罗尔·斯图尔卡是他的第一个真正的英雄。她是一个有缺陷但有力量的、不情愿的英雄,她的任务是拯救世界免于幸福。

在《绝命毒师》中,沃尔特·怀特拥抱自己的黑暗面。而在《同乐者》中,卡罗尔被迫利用她的黑暗倾向作为对抗幸福瘟疫的解药。
《同乐者》的蜂巢思维并不仅仅是一个科幻设定,它是对当下最紧迫的科技威胁人工智能的寓言。吉利根对人工智能的立场极其鲜明,他公开称人工智能是世界上最昂贵、最耗能的抄袭机器。

《同乐者》的片尾字幕中明确带有一条信息:「这部剧是由人类制作的」。
吉利根所描述的蜂巢思维完美地符合他对人工智能的定义:蜂巢思维拥有全人类的数据(知识、记忆),它可以混剪这些数据,比如复制一道十二年前的甜点,但它无法原创或理解真正的人类情感,如卡罗尔的悲伤。当被问及谁在负责时,蜂巢的回答是「没有人负责」,或者说「所有人都在负责」,这完美描述了一个去中心化、没有作者的算法。
因此,《同乐者》的真正斗争,是一个原创艺术家对抗一个机器的战争。

同时,吉利根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关于灵魂的,《绝命毒师》《风骚律师》《同乐者》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关于灵魂的哲学演变三部曲。
《绝命毒师》是一个个体出卖灵魂以换取权力的浮士德式故事,《风骚律师》是关于个体在试图行善的过程中,如何缓慢而痛苦地失去灵魂的悲剧。
《同乐者》是这个三部曲的史诗级结局。它关注的不再是个体,而是全人类如何集体地、心甘情愿地放弃灵魂,以换取幸福和和平的乌托邦。

吉利根提出了他的终极问题,如果灵魂必须包含痛苦,而集体可以提供没有痛苦的幸福,人类会选择哪一个?
卡罗尔的斗争不再是关乎道德,选择成为好人或是坏人,而是关乎自我的存在。
在吉利根的宇宙里,人可以失去一切东西,唯独不能失去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