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残障题材避免「标签化」,找到「活人感」发声方式

《震耳欲聋》:残障题材避免「标签化」,找到「活人感」发声方式

当下现实主义正在经历一次微妙的转向,宏大叙事的疲惫,使得创作者回到细微处去寻找意义。《震耳欲聋》的主创团队正是以创作本能建立了一种平衡的类型语法,既有叙事强度,也有生活密度

作者:小杜‍‍‍‍‍‍‍‍‍‍‍‍‍‍‍‍‍‍‍‍‍‍‍‍‍‍‍‍‍‍‍‍‍‍‍‍‍‍‍‍‍‍‍‍‍‍‍‍‍‍‍‍‍‍‍‍‍‍‍‍‍‍‍‍‍‍‍‍‍‍‍‍‍‍‍‍‍‍‍‍‍‍‍‍‍‍‍‍‍‍‍‍‍‍‍‍‍‍‍‍‍‍‍‍‍‍‍‍‍‍‍‍‍‍‍‍‍‍‍‍‍‍‍‍‍‍‍‍‍‍‍‍‍‍‍‍‍‍‍‍‍‍‍‍‍‍‍‍‍‍‍‍‍‍‍‍‍‍‍‍‍‍‍‍‍‍‍‍‍‍‍‍‍‍‍‍‍‍‍‍

编辑:蓝二‍‍‍‍‍‍‍‍‍‍‍‍‍‍‍‍‍‍‍‍‍‍‍‍‍‍‍‍‍‍‍‍‍‍‍‍‍‍‍‍‍‍‍‍‍‍‍‍‍‍‍‍‍‍‍‍‍‍‍‍‍‍‍‍‍‍‍‍‍‍‍‍‍‍‍‍‍‍‍‍‍‍‍‍‍‍‍‍‍‍‍‍‍‍‍‍‍‍‍‍‍‍‍‍‍‍‍‍‍‍‍‍‍‍‍‍‍‍‍‍‍‍‍‍‍‍‍‍‍‍‍‍‍‍‍

版式:王威

《震耳欲聋》:残障题材避免「标签化」,找到「活人感」发声方式

《震耳欲聋》是这个国庆档意外的口碑黑马。在以商业娱乐为主导的档期里,它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反差,却也因为它的存在,让这个档期在尾声处还能实现一次内容层面的逆袭。

影片由新人导演万力执导,故事取材自真实事件——CODA(出生于聋人家庭的健听者)律师张琪的经历。一位律师在卷入聋人群体的房产诈骗案后,在良知与利益之间反复摇摆。

听起来是熟悉的现实题材模板,实际却并不复写前人。《震耳欲聋》的特别之处,在于它重新定义了“发声”这件事。

影片没有把聋人描绘成单纯的受害者,而是把他们放进一个有欲望、有分歧、有误解的真实世界;也没有让律师成为英雄般的救世主,而是让他在一次次失败和迟疑中,慢慢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听见”。

一个熟悉的社会议题,却在新人团队的执行中,展现出了久违的真诚与控制力。这是万力与编剧汤禹辰的第一部大银幕作品。首作不求惊人,而求准。它以自己的姿态,在这个国庆档贡献了极高的完成度。

它的意义不仅在于讲述了一个关于维权的故事,更在于提醒我们,当一类题材的表达变成了趋势,真诚的突破该从何处着手。

类型的突破:当现实主义重新学会说话

从叙事结构上看,《震耳欲聋》沿袭了现实主义的经典叙事模型,一个被制度驯化的中产或满怀热情的个体,在一次卷入边缘群体的事件后,逐步完成自我修正。

这一模式的成功前例,典型如《我不是药神》《不止不休》《第二十条》,都沿着“个体坠落—良知觉醒”的路径行进,这是一条稳健的创作路径。

但这部电影的不同之处,不是在听障题材中再现模板,而是将叙事视角再分配,将听障群体重新带回复杂的社会生态

作为影片的主要角色,李淇的背景设定极具类型张力,作为一名CODA律师,他生长于聋人家庭的大院之中,结合他的职业环境和成长背景,他既是“能沟通的人”,又是“被拒绝沟通”的人。他懂得手语,却始终羞于承认、不愿在公共场合使用;他深知聋人群体的困境,却又不愿承认自己来自那样的世界。

这样的矛盾心态,对人物的描摹提出了更细致的写照,而这种丝丝入扣的刻画,也是影片最出色的地方。

开头的几场戏即可管窥一二,导演仅凭十分钟的高效叙事,就精确地建立起这种隔阂。影片开头,李淇假装自己是大律所的律师,来替其他老板做一场并不完全正确的、诱导式的劝阻和解;当他几乎完美收工,期望能以此为投名状,成为对方公司法律顾问时,却被轻蔑地称为“地摊律师”。

紧接着,他在车里接到聋人小蕊的求助,面对此景,他先是开出2000块一小时的天价,然后又在后续的对话中直接冷言,“他们的事费力不讨好”。

这种精致利己的冷血形象,是一种欲扬先抑的类型表达,也是一种被社会秩序驯化后的自我防御。他的成长过程,被聋人这一群体带来的,更多是难言的自卑和彷徨,而他与父亲间冷漠的关系,也是其渴望自力更生的心态写照。

《震耳欲聋》:残障题材避免「标签化」,找到「活人感」发声方式

随后,他拮据的老破小生活,以及城中村律所低迷的收益,也进一步向观众传达着他的现实困境和向上爬的由头,他太明白理想主义的代价,也太清楚生存的必要了。

正基于此,影片的叙事核心浮出水面,李淇的故事不会是一场简单的觉醒,而是在一次次缄默和退却中,看清自己长期掩盖的羞耻与懦弱。

这也是编剧的一个聪明之处,在于维持了人物动机的模糊性。李淇为何选择帮助聋人群体反诈?是想在师哥介绍工作时,展示自己能力的心态?还是出于对小蕊的同情?为何又在中途妥协?是畏惧诈骗集团背后的势力?还是对现实的又一次低头?影片没有给出单一答案,而是留下一片广袤的灰色留白,让观众自行判断。

这种灰度不仅赋予人物真实感,也扩充了文本的场外张力,在一个权力结构森严的场域里,尤其是律师这种精英主义和圈子文化并行的行业,所谓发声,常常意味着再次失语。影片的命题因此从社会议题转向个体抉择。

从灰色到信念坚定的反转,是影片中段的情感峰值。不同于其他类型片的情绪涌出,影片虽然也有法庭戏的和电梯戏的高潮迭起,但最打动人的场景,其实不是这种配乐和画面设计十足的时刻,而是温柔且细致的生活细节。

小卖部老板马叔的水浒卡,吴阿姨心心念念的金镯子,无不是整部电影极具穿透力的时刻。前者在被骗后,道出自己渴望“住个好点的养老院”的感慨。后者万念俱灰后那句“我想戴金镯子,有错吗”的遗言,这种和《我不是药神》类似的、歇斯底里的叩问,是一记直击社会偏见的回声,任何人不该被要求“安分”,他们也有欲望,也渴望体面。

影片借此实现了对苦难叙事的反转,聋人群体不再是被怜悯的客体,而是拥有能动性的主体。李淇在此之后的顿悟,也有了充足的情绪背书,这种连续的情绪冲击,让本就去英雄化的他,有了一种更可感的、被逼到墙角后的复声。

《震耳欲聋》:残障题材避免「标签化」,找到「活人感」发声方式

导演万力在视听层面的克制,为这种复声提供了空间。影片最具辨识度的部分,不是高潮戏激昂的对白,而是静默。导演并不以聋人世界为奇观展示,而是通过降噪、滤波、突发静音与环境声放大,重塑观众的听觉经验。

尤其是开场十五分钟左右的回大院段落,不同于传统烟火气氛围营造的方式,导演抽离所有市井噪点,只保留脚步、风声、衣物摩擦等低频细节,营造出一种降噪后的真实。观众在那一刻通感其中,也进一步融入聋人世界的时间感。那种被世界包围、却又与世界隔绝的孤独,正是影片想要传递的情绪基础

视听设计之外,影片在人物关系的调度上同样细腻,编剧在这里展现了极高的叙事敏感度,李淇与张小蕊的关系,带着一种对立但惺惺相惜的距离感。李淇似乎在对小蕊的关怀中,寄托了对童年自己的关怀,这种关怀之中,又藏了一些他们的小默契,派出所的假哭和解,法庭前的摘助听器,这种深入肌理的细节书写,让影片也格外真实有趣。

同时,影片中的群像也颇为真切,吴阿姨的欲望、马叔的自尊、助理汤律的道德坚守,他们在李淇的崩塌重建中相互映照,提供着不同的情绪切面。

最后,演员的表演则为这部影片注入了决定性的质地。檀健次的李淇是近年少见的灰度男主,他的表演虽内敛,但又有着清晰的情绪线。那种精英式的骄傲、对于现实的未知以及自卑的羞耻,都在影片的一系列设计中完成,被同行提到撞表时目光的闪避、被新人艳羡时真诚的寄语,无不颇具感染力。

兰西雅的张小蕊则延续了她在现实主义作品中的力量感,角色的硬度和脆弱被均衡得恰到好处,她自然的表演节奏演绎,让影片的情绪密度始终饱满而不滥。

《震耳欲聋》:残障题材避免「标签化」,找到「活人感」发声方式

题材热之后:从“被看见”到“被理解”

在《震耳欲聋》之前,2025年的银幕上已经出现过数部听障题材的影片。《不说话的爱》以家庭伦理为核心,《向阳花》用犯罪线索包裹议题,《独一无二》尝试将海外文本本土化。

当相关题材不断增多,创作需要避免“标签化”、避免对题材社会意义的无效消费,需要实现更多元的叙事策略和更清晰的表达。

在这样的语境下,《震耳欲聋》选择用类型化的视听和人设把根扎实,影片减少了用苦难博同情的表达逻辑,转而建立起一种更平视的观看姿态,它让聋人群体自己成为叙事的主体

影片中的聋人,并非被动的受害者,他们也会互相争斗;同时,他们也怀有改变命运的欲望。这种复杂性和平等性,恰恰让他们被看见的方式更真实,也更具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震耳欲聋》补上了一个听障创作中,被长期忽略的现实空白——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后CODA叙事”。

像《健听女孩》般,以往银幕上的CODA角色,多停留在家庭内部的情感冲突上,代表两代人之间的隔阂与理解。而本片把镜头推向成年社会,当他们走出原生家庭,成为职场个体和社会成员,那种“被沉默的记忆”如何继续作用?

李淇作为律师,靠发声吃饭,却一直在童年实体霸凌和家庭的隐性霸凌中压抑表达,他的成长轨迹,本身就是CODA群体在社会层面处境的一次放大隐喻。这种新视角让影片超越了题材的限定,进入了“后议题化”的阶段,讲聋人,同时也在讲每一个在社会噪音中努力被听见的人

《震耳欲聋》:残障题材避免「标签化」,找到「活人感」发声方式

行业层面上,听障题材的密集出现,其实是整个现实主义创作生态的一面镜子。它反映出创作者对于边缘群体的重新关注,也让我们看到了某种表达焦虑:当所有人都在追求现实主义的真实,却让情绪真实反而变得稀缺。越来越多的影片选择把真实当作标签,而不是方法。

因此,《震耳欲聋》也在某种意义上重建了观众的信任。经历了题材堆叠与情绪过剩的阶段后,观众开始对“真实”产生怀疑,他们不再被“根据真实事件改编”轻易打动,而是更关心创作者是否真的理解那个世界。这部影片的好口碑,恰恰证明真诚仍然是最稀缺也最有效的生产力。

这次主创团队的新人身份,让这份真诚显得尤为珍贵,他们没有被命题作文式的社会期待所框定,而是以创作本能建立了一种平衡的类型语法,既有叙事强度,也有生活密度

这种状态,或许就是当下现实题材电影最需要的气质,在保持一定完成度的同时,以细节让观众重新相信那些带有“活人感”的瞬间。当下,现实主义正在经历一次微妙的转向。宏大叙事的疲惫,逼迫创作者回到细微处去寻找意义。而《震耳欲聋》的意义在于,它证明了现实题材仍有被克制讲述的可能。这种克制靠建立平等的共处姿态,也是一种更深层的伦理姿态

《震耳欲聋》:残障题材避免「标签化」,找到「活人感」发声方式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