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屠杀题材需要回避暴力吗?

大屠杀题材需要回避暴力吗?

几年前,我曾在专栏中提出过一个战争片的鉴赏标准:

“如果看完一部战争片,大家都去纪念馆献花默哀了,那说明这是一部好的战争片;

可如果大家看的过程中不断喝彩,看完之后群情激奋,那说明这个战争片有着极大的副作用。

时至今日,这一理论模型仍适用于大部分的战争类创作,唯独在有关大屠杀的作品面前是例外——原因在于,大屠杀题材不同于一般的战争题材,而是其中最为特殊的一个分类。

进一步说,反战是战争片的应有之义,因此战争片不该宣扬仇恨,但是大屠杀题材激发对恶行的恨意,则合乎正常人性,并不必然构成对其主旨的对冲。

大屠杀题材真正的价值,其实是警惕历史灾难重演,为达到这一效果,就不可避免地要直面创伤,呈现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血腥与暴力。

2020年,塞尔维亚导演普雷迪拉格·安东尼耶维奇执导了《来自亚塞诺瓦茨的达拉》,这部剧情片以一个小女孩的视角,再现了二战中乌斯塔沙政权对塞尔维亚人进行的种族清洗。

大屠杀题材需要回避暴力吗?

乌斯塔沙(Ustaše)是克罗地亚人安特·帕韦利奇领导的极右翼法西斯组织,以极端种族主义和克罗地亚民族主义为意识形态,主张从南斯拉夫王国脱离,实现独立。

1941年,乌斯塔沙在纳粹德国扶持下建立傀儡政权克罗地亚独立国,期间推行种族主义政策,大肆兴建集中营,屠杀塞尔维亚人、犹太人和吉卜赛人。

作为故事背景的亚塞诺瓦茨集中营,又被称为“巴尔干的奥斯维辛”,是欧洲唯一不由纳粹德国管辖的大型集中营,且不同于其他营地,这里的杀戮主要借助冷兵器,包括但不限于斧头砍杀、铁锤碎颅、匕首割喉等,手段十分残暴。

大屠杀题材需要回避暴力吗?

管理集中营的克罗地亚人丁科·沙基奇还有一项癖好,即将死者眼球挖下,统一收集以示成果。乌斯塔沙元首帕韦利奇一次会见希特勒时,就曾将一整筐来自亚塞诺瓦茨的眼球当作礼物赠予后者。这种灭绝人性的做派,甚至令他们的纳粹盟友都深感不适。

电影中有处情节就体现了这一点。

为了迎接前来视察的德国军官,沙基奇组织囚犯玩“抢椅子”游戏,每一轮抢不到椅子的人,会当场被利刃割喉。一个塞尔维亚人忍受不了精神折磨,拒绝配合游戏,被看守毫不犹豫地抹了脖子。而最终一局抢到椅子的人,也并没有获得生还机会,而是被一拥而上地处决。

大屠杀题材需要回避暴力吗?

在杀人游戏的过程中,一名德军士兵撤到墙边呕吐,德国军官看到之后,用一句耐人寻味的“欢迎来到巴尔干”聊表安慰。随后,他也颇为审慎地质问克罗地亚主管,只解决犹太人和吉卜赛人就行了,你们为什么热衷于屠杀塞尔维亚人?沙基奇则坚定地答复:“因为他们是塞尔维亚人。”

历史上,乌斯塔沙的意识形态即是维护克罗地亚的血统纯正,一些底层的乌斯塔沙分子为了融入这项宏大叙事,不惜杀害自己的塞尔维亚妻子和孩子来证明忠诚。

乌斯塔沙坚信,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三分之一的异族必须改信天主教,三分之一的异族必须被驱逐出境,三分之一的异族必须被彻底消灭。除此之外,乌斯塔沙还反对工业化和民主化,并禁用斯拉夫语系通用的西里尔字母。

对于乌斯塔沙极端狂热的意识形态,电影开篇的细节无疑是一处绝佳解构。

在通往集中营的路上,小女孩达拉问男孩,道路两旁的农妇为何没有被抓,男孩回答,因为她们不是塞尔维亚人,而是克罗地亚人。达拉不解,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看上去差不多,如何作区分?男孩告诉达拉,我们和他们在胸口划十字的顺序不同。

大屠杀题材需要回避暴力吗?

这是一笔巧妙的反讽:原来就是这小小的不同,以及背后的信仰、传统和血缘,就足以酿成两个种族的不共戴天之仇,这件事岂不是很可笑?

我想起学者景凯旋说过的一句话:“人与禽兽的不同,就在于人会为了某种观念去迫害他人。我们这一代人注定要去思考它,研究它,并尽力作出自己的回答。”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历史悲剧的外延环节。

关于亚塞诺瓦茨集中营的遇难者数字,克罗地亚官方查证了82570人,而塞尔维亚方面则声称高达70万人。

大屠杀题材需要回避暴力吗?

20世纪90年代的南斯拉夫内战期间,时任克罗地亚总统的弗拉尼奥·图季曼基于国际形象的考虑,销毁了一大批亚塞诺瓦茨集中营的罪证,甚至还想拆除遗址。而在他对历史的粉饰中,遇难者数字也下降到了“最多10万人”。这种遮遮掩掩、避重就轻的态度,和日本右翼否认侵华罪行时的口径如出一辙。

显而易见的是,无论是乌斯塔沙对于塞尔维亚人的屠杀,还是侵华日军对于中国人的屠杀,当遇难者的数字出现重大分歧,还是应当以被屠杀一方的指控为准,原因很简单——屠杀者一方总是希望人数越少越好

2006年,亚塞诺瓦茨集中营历经修复后作为纪念馆对外开放,时任克罗地亚总统的斯捷潘·梅西奇和总理伊沃·萨纳戴尔一道出席了开馆仪式。在仪式现场,政治家严肃地表示了两点意见,一是“克罗地亚已决定不再对历史缄默”,二是“克罗地亚人要警惕民族主义分子歪曲历史”。

2016年由波兰导演沃伊切赫·斯玛若夫斯基拍摄的电影《沃伦》,虽然类型是剧情、历史和战争,却被誉为最像恐怖片的战争题材电影。

大屠杀题材需要回避暴力吗?

不同于《来自亚塞诺瓦茨的达拉》讲述法西斯对平民的屠戮,《沃伦》讲述的是民间的自发暴行。

20世纪20年代至20世纪30年代,波兰共和国治下的沃利尼亚地区(Volhynia)是乌克兰人和波兰人的混居区域,因民族矛盾长期累积,成为乌克兰民族主义者战时实施报复的核心地带,超过10万波兰人和1万乌克兰人在仇杀中死于非命。

在二战前的沃伦省,当地68%的居民说乌克兰语,17%的居民说波兰语,10%的居民说意第绪语,2%的居民说德语,2%的居民说捷克语,1%的居民说俄语。作为外来移民的波兰人比例虽少,却垄断了政府、商界、警界的职位,而这一点也被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OUN)利用,借此渲染处于社会下层的乌克兰人的排外情绪。

20世纪30年代初,由于OUN频繁制造针对波兰政客的恐怖活动,波兰当局遂在沃利尼亚实施更严厉的管制,并于1937年推行“去乌克兰化运动”,两年内拆除了190多座东正教堂,迫使乌克兰人皈依罗马天主教。

电影《沃伦》中,乌克兰神父在教堂内散播仇恨言论的场景曾多次出现,对于后续的无差别屠杀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这一情节的根源,正来自先前一个阶段的宿怨。

大屠杀题材需要回避暴力吗?

1939年9月,苏德两国从东西两个方向闪击波兰,苏联占领沃利尼亚后,摧毁了波兰的军队和警察系统,当地的波兰人自此失去保护。同期,偏向温和和自由倾向的乌克兰组织也遭遇了取缔,转入地下活动的民族主义者则成为乌克兰在当地唯一存续的势力。

1941年6月,苏德战争爆发,沃利尼亚又被德国攻占,OUN在纳粹帮助下建立了臭名昭著的伪军部队——乌克兰辅助警察(Ukrainische Hilfspolizei),并协助党卫军屠杀了沃利尼亚地区的约20万犹太人。在这个过程中,乌克兰辅助警察系统地学习了种族灭绝的方法,其中相当多的人,后来成了制造“沃伦大屠杀”的乌克兰反抗军(UPA)的骨干。

二战期间UPA针对波兰人的屠杀,从1943年的2月一直持续到1944年末,在高潮阶段的1943年7月,UPA的指挥官德米特罗·克利亚奇基夫斯基甚至下令杀掉所有16~60岁的波兰男性,尽管指令是针对男性,但实际受害者包括大量手无寸铁的妇孺。

大屠杀题材需要回避暴力吗?

《沃伦》作为聚焦这一惨案的文艺作品,给人留下最深的并不是遇难者的数字,而是那些惨绝人寰的死法,诸如肢解、剥皮、抽筋等等。相较于国内和好莱坞的大屠杀题材对血腥尺度的克制,欧洲电影在控诉暴力时,做法是尽可能地逼真还原,再现人间炼狱般的场面。

纵观整部影片,作为观众感受到的就是那句耳熟能详的古训——“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很多人由于大量接触一类低质量的战争片,以为打仗就是两军对垒,战场内外纵横捭阖,英雄豪杰建功立业,普通人仿佛可以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

然而,真实的战争就像《沃伦》刻画的这样,更多的时段不是军事攻防,而是寻常生活的难以为继,是无辜民众的悲惨罹难,是突如其来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战争机器一旦开启就难以关停的“潘多拉魔盒”,是暴力手段和极端情绪主导下此起彼伏的厄运。

影片后半段,抱着孩子的女主为了躲避屠杀,甚至主动混入一支溃退下来的德军队伍,在主流二战作品中作为反派势力的纳粹,具体到《沃伦》的历史现场,甚至都不是最残忍的那一方。

大屠杀题材需要回避暴力吗?

而当观众深刻感受到了战争引发的既参差多态又极具普遍性的悲剧,《沃伦》这样的电影也就在和平年代发挥了作用。

2018年,罗马尼亚新浪潮名导拉杜·裘德执导了一部《罗马尼亚黑历史》,聚焦了罗马尼亚人不愿提及的二战。

1941年10月,加入轴心国阵营的罗马尼亚王国,在同德军一道攻下敖德萨后,以报复之名屠杀了城内的3万名犹太人,罗马尼亚的法西斯元首扬·安东内斯库公然宣示,即使留下千古骂名也在所不惜。这场被称为“敖德萨大屠杀”的浩劫,就此成为罗马尼亚历史上最黑暗的秘密。

该作另外两个更传神的译名《野又如何》与《何惧身后评》,就来自于安东内斯库下令屠杀时的表态——“我不在乎我们在历史上被定位成野蛮人”,此言足见野蛮与狂妄。而在整个二战期间,罗马尼亚共屠杀了38万犹太人,数量仅排在纳粹德国之后。

在电影的戏中戏环节,负责审核戏剧实验的官员并不赞成女导演“揭罗马尼亚历史伤疤”的行为,两人遂展开了一番知识浓度非常高的辩论。

前者的输出是这样的:

“只有最恰当的大屠杀才会在人们的集体意识中幸存下来。你听说过1904年纳米比亚发生的德意志帝国对赫雷罗人的大屠杀吗?没有吧,它被遗忘了,就像其他很多屠杀一样。但轮到敖德萨了——这就是大屠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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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没有其他被承认的大屠杀了吗?德累斯顿的(指1945年盟军对德国东部城市德累斯顿进行的无差别轰炸,造成2.5万平民死亡),更不用提广岛了……如果希特勒打赢了那场仗,主题就会是德累斯顿或广岛的轰炸了。而长崎,作为第二个被炸的,注定会被遗忘。没人会写《长崎之恋》。”

大屠杀题材需要回避暴力吗?

这类试图将历史潦草翻篇的和稀泥认知,反而从侧面印证了大屠杀题材的价值:

首先,本文推荐的这几部电影和其中列举的暴行都非常具有典型性,它们都和南京大屠杀一样,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但又都不属于传统的二战经典叙事,因此在国际视野内鲜为人知。

其次,人类历史上还有很多屠杀是我们不知道的,但这不是问题,因为人的认知是有限的,都只能从身边起步,慢慢向外拓展。唯一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够创造有效的认知途径,去打开相对正确的记忆版本。

最后,拍摄相关题材时,不需要去过分考虑施暴者的现实反应,真正应该有所忌惮的,正是当年制造屠杀的人和在后世掩盖罪行的人。唯有将历史罪证公之于世,才是对法西斯幽灵的有力钳制,才能有效维护来之不易的和平。

No.6558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臧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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