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格里高尔 刘梦龙
之前在宣传上一波三折的某部电影终于上映了,一方面是网络宣传声势惊人,一方面是昨天我们去电影院看完之后想吐槽死活发不出去,所以这里也就不提名字了。作为抗战胜利80周年重点影片,本片的本来任务当然是要讲述日寇制造的人间惨剧,但观影结束后,笔者感觉从它不知所云的故事主题、东一脚西一脚的情节、宛如ppt的叙事节奏,精致而苍白的美术设计,实在难以称得上是个合格的故事片。
自然,从宣传片的视角看也很难说很好的完成了宣传任务。相信应该已经有读者去看了,或者你们已经能在网上看到各种吐槽。所以我们就不吐槽具体内容了。
照常理而言,战争片、灾难片这些类型,早在电影诞生之初便已出现。主旋律抗战电影,也有长达几代人的制作和上映历史。更何况,影视技术也在不断革新,这也足以帮助主创们完成更好的表达。不过,偏偏总有那么一些主旋律作品,浪花大雨点小,掀开表面浩大的宣传声势,里子里乏善可陈、空无一物。我们不得不发出这么一个疑问:主旋律电影为何总是被玩砸?
这一切首先要归功于其特殊的生产背景。从基础逻辑上而言,它首先是一种面向特定诉求而非广大观众的电影类型。如果说商业大片需经历市场严苛的筛选,在投资、制作、宣发中有众多环节供主创调整以迎合观众喜好,那么许多“任务式”主旋律,其诞生便更像是由有背景的机构、国营电影厂、以及希望换取资源的私营巨头所瓜分的蛋糕。
其核心生产逻辑并非市场驱动,而是资源与任务驱动。一个重要的历史时间节点,必须对应一部重要的电影作品来献礼。这既是电影主管部门的业绩需要,在当下影视寒冬中,更是许多从业者眼中一笔衣食无忧、稳赚不赔的买卖。
与需要赌上身家性命的商业片不同,这类项目常有国家意志背书及黄金档期担保,是当下萎靡市场中最诱人的香饽饽。它方便结交人脉,也方便打响“正能量”名声,早已成为各方争抢的稀缺资源。
十年前、二十年前,主旋律作品方兴未艾之际,这种献礼作品尚可吸引一些有才学之士。然而随着五六代导演们或艺术锐气已失,或只想捧人捞钱,或者喜欢“自我表达”,夹枪带棒,以自我意识扭曲甚至对抗主旋律作品本应有的思想主题,立场肉眼可见地存疑。
所以主旋律作品找谁来拍越来越成为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一段时间之中拿钱办事不管其他的港导成为一种选择,但最后结果经常也是不尽如人意。
所以,一方面是找年轻导演,有锐气,贴近观众,了解真实的社会舆情。但经验和资源未必足够,很多事情不容易摆平。好的结果就如之前《南京照相馆》的申奥导演。
另一种就是比较坏的选择,没太多能力,但听话、有关系的老资历导演。比如本片的导演,有资源有人脉,当年《铜雀台》就可见一斑。长袖善舞在宣发上会非常有帮助,但这类圈内老资历老好人的艺术创作能力,往往同时是比较稀缺的。我们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事实就是,如此重大的、备受期待的题材,确实被搞砸了。
显而易见的,这确实是一个向上负责,也只为向上负责,而非具有任何艺术性的导演作品。主旋律发展到今天,终于出现了我们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它处处透露着保守和应付,任何角色都在没有情感地进入这个故事,主角们按部就班地吃、住、睡,彼此之间除了一只听话懂事的老鼠,毫无联系。除了他们受难的过程,我们几乎记不得有任何必然的纠缠与瓜葛。
以及,他们何以能代表中国这段历史?如果说《南京照相馆》是用照片串起中国人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双重回忆,那么这部仿佛如发生在平行时空的电影,与当时的中国和现在的中国之间建立不起任何强有力的因果关系。一个密闭空间,一群手无寸铁的人,一种逃脱不了的命运,构建了一个不太令人理解,没有现实代表性可言的平行世界。
这种故事类型,在中国影史中可谓屡见不鲜。甚至导演本人也拍过类似的《铜雀台》。在某种程度上,本片也不过就是该导演《铜雀台》的民国版,有着同样的问题:主题暧昧不清,叙事断断续续,人物形同牵线木偶,电影诱人但虎头蛇尾(开头前面一点质感可能还行),不明就里。
这种为了象征而象征、为了还原而还原的主旋律作品类型,有着极大的迷惑性。它在场景、事件中确实与真实历史有看似较多的联系,但具体到内核,它所折射的精神可谓空洞、苍白与软弱。
要表现残暴,表现侵略者的灭绝人性、擢发难数的累累暴行,丝毫没有这个胆量;要表现反抗,表现人在厄运之中的挣扎与斗志,又怕被扣上历史虚无主义的帽子。
因而,本片的故事逻辑就更加显得不伦不类,变成了类似《电锯惊魂》的封闭恐怖场景逃生片。所有的历史创痛,都被包裹在冰冷的色调与布景之中,只有始终不停歇的配乐,提醒我们故事还在进行之中。它也许是想尽量避免奇观化的视觉叙事,因而将那些残暴、血腥的往事一笔带过,却又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
当年香港那部黑太阳前作之所以成功,原因在于做到了尊重本身。它直观地体现人民的痛苦和挣扎,尊重人民,也就要尊重他们的痛苦,在面对非人折磨时的扭曲而狰狞的神情。表现反抗,得承认在绝望的地狱之中,反抗不一定要以反抗的形式出现,甚至都未必要出现反抗。敢于凝视绝望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视觉和历史层面的真实记录。否则,任何高贵的历史叙事,都会在“cult片”与超英片之间摇摆,失去历史的重量。
然而,本片的摄像机始终与这种痛苦保持距离,受难者从不凝视镜头,摄像机也不对准他们。这种短暂的、具有刻意挑选性的镜头美学,更像是抽出时间给予“同情”,以证明自己是抗战电影。这与学生写考场作文别无二致,挑选一些名人名言、金句典故,进行幼稚而肤浅的扣题,以示尊重与格局。
当然,他们也会在一些地方露出黔驴技穷的马脚。本片对毫无必要过多着墨的建筑空间、走廊,反而给予了极大的关注与审视。悠长而舒缓的长镜头,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的主人公,夹杂喧闹而极为跳脱的配乐,像是急于填满这800字的应试作文。
这与导演广告片的出身不无关系。擅长视觉符号的堆砌,善于按部就班的完成任务。对场景有着高度敏锐的搭建能力,而对叙事却是形同陌路,置若罔闻。以至于在片末,除了让人一言难尽的十字架丛林,受难者逃出生天,以叠罗汉的方式堆起的巍峨人梯,使人相当不能明白,这与影片本该表达的主题间到底有何历史联系。
对于抗战而言,苦难与反抗是历时性的时间概念,而非空间性的物理概念。即压迫与反抗并不是同时、同地进行,他有地理层面的交错对应关系,也有历史层面的先后逻辑关系。而非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拳的儿戏。
其中很多时候是隐忍、坚韧而勇毅的处世哲学,而非我们期待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即时同态复仇。在不想认真设计复杂的人物关系、情感表达时,将一个无任何反抗可能的历史场景设计成“越狱”,想要将革命历史浓缩为极个别空间,也就简化了抗争的历史,矮化了牺牲的生命。
为了省时间、省钱,又为了安全,主创匆忙搭建这么一个表里不一的故事。历史就这样成为了符号,将我们期待的景观如做菜一般按顺序放入,犹如一场走马观花的展览。这也就是我们最不愿意见到的主旋律作品的命运。在电影市场更新换代、大盘不甚景气的情况下,逆淘汰的作用只会愈发强烈。与安全表达与之对应的,就是人物和情节的弱智化,视觉和听觉的奇幻化。它越是安全,就越是冷漠,它越是宏大,就越是苍白。
当然,我们也看到了这些年不是没有好作品好导演,但劣币对良币的打压和驱逐始终存在,新兴势力们远未到可以说取得压倒性优势的时刻。我们经常会问,为什么烂片反而更容易得到推广,而好片却会遭到更大阻力?
要承认电影圈存在一种内外合流的现象,试图用低质产品长期挤占赛道,并使人民对国产文艺作品持续失望,从而在不同方向,立场,淡化,扭曲历史,塑造错误价值观的作法。越差的作品,阻力越少,越容易吃上低级红的红利;越好的作品,阻力越大,越容易吃到高级黑的杯葛。
这导致在重大历史题材领域,看上去国人有诉求,市场有前景,但长期只能制造一些垃圾,稍好一些的作品,反而要顾虑重重,可一不可再,风险大,收益低。每一次这类题材的创作,都是一次突围,哪怕是打出了名气的团队,也可能面临重点围剿,有相当一部分针对此类作品的杯葛,完全不是处于经济目的的,你影响力越大,只会遭遇越强的打击。
另外,当然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烂片,它越会把重点落在宣发上,就跟749局一样,它不去搞宣发,还能搞什么。在重大历史题材上,这种情形就显得尤其恶劣。往往有人打着政治正确的名义,骗人上当不算,上完当,还会试图捂住舆论,能撑一天是一天。这样的烂片,或者该叫骗片,只要火哪怕一个礼拜,它就赚到了,大赚特赚。而这么做,一旦成风,狠狠捞上几笔,以后的良作就更难出头了。
重大历史题材就和重点工程一样,你要拍的比一般的商业电影要好不少才能算合格。而现在完全是倒着来,你勉强不很烂,没有大是大非的问题,哪怕细节瑕疵和叙事不清这类问题,就可以算不错了。这是不行的,但又是几十年来塑造出来的怪相。
再这么发展下去,出好作品是很难的,因为影视制作这种东西,很多是道具,资料的复用。又是这种市场不讨喜的题材,本来就难投资,难创作,没有一个好的累积,就跟在烂地上建设房屋,本来成本就高,预期收益还差,谁会去开发,那只能是越来越烂了。
如果以后再有这类重大题材,主创们只想着交差,端出来舆论只是一味硬捧,那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往后的主旋律作品,时间节点越是重大,作品就可能越是平庸。能被糟蹋的题材已经不多了。
总之,在九一八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发现《南京照相馆》的含金量真是比我们之前认为的还要高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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