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在年轻时恨自己,中年后想好好活 | 对话郑钧

我们总在年轻时恨自己,中年后想好好活 | 对话郑钧

Sayings:

郑钧的故事经常被人们拿去证明一个规律,朋克步入中年之后都会变平静。

细节的确吻合 。充满激情的少年时代,命中注定般爱上摇滚乐,郑钧退学去北京当歌手, 唱片出一张火一张,钱挣多少花多少——“放浪形骸”“没想过自己能活过四十岁”“恨自己,也恨周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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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呢?郑钧五十七岁了, 烟酒早戒了,喝酒不会再带给他任何快乐。全家人里他起床最早,每天打坐的一小时里,他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他最近几年的重要课题是照顾儿子, 因为孩子在青春期时会变得难以相处,所以就提早陪伴,不留遗憾。现在儿子终于要上寄宿学校了,郑钧开始筹备新一轮的演唱会「狂喜之路」,跟新世相坐下来聊了聊天。

但聊到一半我们就发现,以上种种对郑钧中年变佛、变平静的理解,都是错的。他只是在人生半程找到了新的处理情绪的方式,但追求一点没变:要燃烧,要忘我,一定要飞蛾扑火。 看完视频,你会有你的答案。

郑钧的性格就是跟火脱不了关系。他大学 组的第一个乐队名叫“火药”,他这辈子写的第一首歌名叫《赤裸裸》,他在这次采访里反复号召大家做的一件事是“谈恋爱”,不止字面意义上的恋爱,而是跟一个真正能让你忘我、能点燃你内心的事物陷入恋爱 —— 跟摇滚乐谈恋爱,跟禅修谈恋爱,跟一朵花谈恋爱。外人看飞蛾扑火只看到愚蠢,但飞蛾知道扑向火的美好。

别的都容易,这个东西是最宝贵的,最难,你一辈子被点燃一次,你终身难忘,这一辈子来值了。

郑钧过去几次提到过摇滚乐手的二十七岁魔咒。吉他之神 Jimi Hendrix、涅槃乐队的 Kurt Cobain 都在二十七岁死去,这是他们最巅峰的时候,也是最困惑、最痛苦的时候。包括郑钧自己,二十七岁的他自毁意识最强。

在之前的讲述里,他把话头停在燃烧上,“我觉得活过三十岁,四十岁前就可以离开了,可以熊熊燃烧地结束。”

现在他创造了另外一个结局,熊熊燃烧,但不一定一切就没了。因为飞蛾冲进火里,“砰”一下,变成了火焰本身。

火焰所具备的能量是无尽的。下面是郑钧的文字讲述。

我们总在年轻时恨自己,中年后想好好活 | 对话郑钧

讲述:郑钧

我们总在年轻时恨自己,中年后想好好活 | 对话郑钧

因为我父亲是三十九岁死的,我曾经从来没有想过我能活过四十岁。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一个非常完美的人,为人处事特别得体,家教很好,很善良,乐于助人,是父母最喜欢的小孩。

可是他英年早逝。这个人这么好,为什么他英年早逝。

所以我不要让自己变得那么好,我要跟我父亲不一样,做一个不好不坏的人,可能我能活得长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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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会刻意干一些出格的事儿,不在意别人的期待,跟大众常规的标准对着干。

我上那种很烂的公立学校,就是打架很厉害。去杭州上大学,退学玩乐队,然后到北京当流浪歌手北漂,后来又修行,信息量大到有时候自己都有点承受不住,像把几辈子的事压缩到一辈子。

现在我还能在舞台上连蹦带跳地呐喊着,好像跟二三十岁没什么太大区别,我觉得像奇迹一样。也许有一天在舞台上突然倒了就死了,也没问题。

我每天早上起来练练瑜伽呼吸,打坐的一个多小时,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物质世界的东西很简单,你把你的钱跟大家分享就完了,精神世界的那种愉悦,就跟你吃了颗糖没法跟别人分享甜味一样。


有的时候觉得太幸福了,我有点害怕,我何德何能?但它消失也很正常,每个人都会消失。我很怕死,我又明确知道每个人都得死,所以我每次坐飞机都在想,如果这次“啪”拍那儿就是结束了,我有没有什么遗憾?

钱带不走,名声带不走,亲人朋友家庭带不走,我唯一能带走的是我的心。

我的心处于一个被点燃以后的快乐,我就是被点燃以后的感觉走。我的心处于一个焦虑担忧和恐惧的状态,我也是那样走。所以我现在所做的这些东西,是为了让我的心处于一个比较好的状态。

遇到不喜欢的事儿,我二十岁的时候基本上开始骂骂咧咧,就把周围人估计都弄崩溃了那种。所以人要成长,我二十岁是那样,如果我现在还那样,我只能说我自己太可怜了。

小的时候特别反感中庸之道,什么玩意儿,你没有立场,没有 attitude,这也太愚蠢了。现在发现这其实是很伟大的,因为一极端就失去平衡了,一极端就不客观了,这个事儿肯定就有问题了。

现在的我觉得有一句话叫时时可死,随时都可以走也无所谓,但是步步求生,每一步努力地去生活。

我们跟纯粹的一只鸟、猪、牛、羊还是不一样,我们还可以追求,我们有个选择,能活在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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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陪了孩子两三年,推了好多工作。这次终于孩子要去寄宿学校了,我就解放了。

养孩子是个非常复杂庞大的工程。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照顾别人,我觉得自己也不是个特别好的爸爸。

在我的成长经历中,我没有一个特别好的榜样让我学习怎么给别人当个爸爸,所以就摸着石头过河。

小男孩青春期是很讨厌的,我那时候也这样。我哥跟我,两个男孩,青春期那会儿就挑战母亲,对啥都有自己的见解,自己的态度,我妈经常被我们气得就哭。现在想想真的不是东西,太离谱了。

我儿子有时候这么对待他妈,就是他妈说啥都是错,他遇到啥不顺都他妈造成,我说这样我真揍你。

孩子青春期到来,他迅速地要表达自己长大了,可以拿主意了。

我说这很好,但我只是告诉你,选择权是一个非常宝贵的权利,选择之前要慎重,因为结果你必须承受,不管是好的坏的,你必须把它吞下去。

不想上学可以,每天去餐馆洗洗碗,然后回来打游戏到天亮,未来五十年都是这种生活,你愿意过你明天就可以退学。他认真想了后,觉得还是认真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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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钧镜头下的儿子

我从小到大的所有选择都是自己做的,有些选择很错误,很多坑是可以躲过去的,但是我都跳下去试了一遍。

我希望告诉他,有些坑你没必要下去,因为爬上来很痛苦。但是肯定没有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坑要掉下去,然后再爬出来,所以你就给他这种掉下坑的权利。

我希望他做一个善良的人,能找到属于他的比较自在放松的生活。学习成绩我从来没管过,成功不成功我根本不在乎,因为我的经历看得很清楚,一个人幸福不幸福跟这些都没关系,重要的是你想怎么度过这一辈子,你想怎么生活?

我周围焦虑的、抑郁的人太多了,我看着他们有时候很伤感,他进入一种没法拯救自己的局面,只能憋着,回家自己抱头痛哭,很可怜。

这是个很奇怪的时代,大家都表现给别人最成功、最完美的一面,把最丑陋和最脆弱的一面留给自己。对自己最残忍的人永远都是自己。

就这一点来讲,活到现在,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现在,因为我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不管是谁,我都让他们不要对我太期待,我是个很普通的人,甚至于有的时候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但是我就这样,没办法,你随便骂我,无所谓。

我觉得人生像一个游戏。你是玩家,选择了一个角色进入,这个角色有生有死,结束了,你可以选另外一个角色再进去接着玩。

最可悲的一种局面就是,你忘了你是玩家,你以为你就是那个角色,所以你就疯了。

我儿子在十岁之前进不了电影院。因为他以为银幕上都是真的,发生任何事儿他都会崩溃,开始哭,害怕得跑出去。

我一次次告诉他这是假的,是电影,但是没有用。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自己意识到了,他就能坐下安安静静欣赏一切。

人生有点这个感觉。如果你忘了这是电影是假的,你会疯掉。

所以我跟我儿子说,我对你的要求就是要学会有觉知力地活在这世界上:我在什么地方、我是谁、我在干什么、相处的对象是谁……

你有这么一个觉知的时候,会做比较正确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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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人生有两个重要抉择,一个是当摇滚歌手,一个是选择修行。

我这个性格还是有一个比较极端的劲儿在,喜欢上什么之后别的就都不在了,干什么我都 all in。

上大学的时候我妈去杭州看我,她吓坏了,说你着魔了,什么是摇滚乐,你怎么一直聊?

后来我要去美国上学,拿签证的时候遇到黑豹原来的经纪人四哥,他听了小样,说你来北京当歌手。

我想了很久,跑去找我哥商量。我说大概率我可能干不成,但终于有个机会的时候我把它放弃了,我一定会后悔。

我哥也特别好,他说他也是文艺青年,他也有过做作家的梦想,但他放弃了,他觉得我应该去试试,失败了就去做出租车司机,也能养活自己。所以我就这么成了个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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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钧和哥哥

后面还有一个重大的转折。

年少成名,有几年我的生活一团糟,严重的抑郁加失眠,每天不喝酒睡不着觉。而且你是一个创作的人,敏感的人,要去观察和表达,有时候一写一夜就过去了,心太乱了,心一刻都平息不下来,情绪很容易起伏,这是个很大的痛苦。

我感觉音乐这件事我已经走到头了,你让我更有名,付出更大的代价,我迈不出那一步。这时候我就很迷茫,我下一步要干嘛?人生就这样了吗?像猪一样重复我每天的生活,看似你少年得志,名利双收,别人觉得你还装痛苦。

后来我就遇到现在的老师,练呼吸瑜伽打坐,我的目的特别实用主义,就是能不能有什么办法让我身体好点,内心不要这么纷乱,大概练习了几个月就有巨大的改善,睡觉睡得特好。我现在真的随时能睡着,在车上飞机上,睡一个小时起来精神了就去演出。

原来一个事儿让我很崩溃,我最起码得陷在情绪里几个小时爬不出来,现在可能一分钟、几十秒就过去了。

这一辈子我妈一直在担心我。她本身是个非常虔诚的基督徒,在我成长过程中遇到坎儿的时候,她都为我祈祷,“希望我的孩子能度过痛苦”。事实证明她很厉害,每次祈祷都挺管用。

现在我也会经常跟我妈聊天,她跟我哥住着,经常一打电话打一个小时。我说你觉得我这些年变好了还是变差了?她说你变得好很多了,我为你高兴。

我的身体是一辆车,我年轻的时候坐在这个车里,有别的力量在开着它,我控制不住它去哪。现在我终于可以抓方向盘,我想去哪,我可以开到哪去。

那天我有一个朋友说,前一天还在跟我一起打坐,第二天就看见我跑到湖南卫视玩摇滚,唱《赤裸裸》,说我很分裂。

但对我而言,其实这两件事是一样的,因为都是要去面对内心最清澈的那一面,都是说要真诚的活着,内心不要活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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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钧《赤裸裸》专辑封面

《赤裸裸》这个歌很神奇,是我尝试写歌的第一首。为什么叫这名字我也不知道,今天想想很是有点意思。我大学之所以跟摇滚乐一见钟情,就是因为我在舞台上嘶吼的时候,体会到了一种没有条件的快乐,声音是有力量的,有波的,共振之后你会感到巨大的快乐,跟打坐打到一定时候的感觉一模一样。从动静两个极端出发,都可以达到中间的赤裸、清澈、愉悦的状态。

当你用一颗赤子之心活着的时候,就体会到一种巨大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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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不后悔我的二十岁。

我觉得二十岁过得太精彩了,二十岁就应该那样,就是激情澎湃,就是熊熊燃烧,对于事情的标准特别明确,自己有一套自以为是的对错好坏。

我把挣的钱全花了,三里屯那时候刚刚开张,我们是第一批客户,老板挣的不少钱可能都是我给他贡献的。我们晚上不走,老板就裹个军大衣睡在旁边陪着。

包括谈恋爱,我也都是认真和全情投入的。

大家相爱相杀,抱头痛哭,我失恋了胳膊上还烫过烟头,现在看着觉得神经病,但它是青春的一部分,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想飞蛾扑火就扑火。

真的,谈恋爱是很美好的。因为那一瞬间你只看到了对方,你真的走路都是会跳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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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看你们不般配,但你们在某种情绪之中,在看到对方的那一瞬间被点燃了,然后飞蛾一下就重生了。

我有另外一个哥们,事业很成功,但他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谈过恋爱,没飞蛾扑火过,只是结婚生孩子,搭帮过日子。我说那你真的太惨了,你只看到飞蛾扑火的可怜,你没有体会过火带来的温暖和美好。

我特别幸福的是我谈过恋爱,包括现在我跟我老婆还在谈恋爱。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快二十年了,到现在还能吵架,真的为了一点小事爆发了删微信,然后又加微信。

看起来很可笑,但是可笑的时候也很可爱,有一种真性情的东西在。我们的精神实际上是赤裸相对的,我最丑陋的一面她能看得到,她最丑陋的那面我也看得到,但我们都能接受,因为最美好的那面也看得到。

很遗憾的是我个人认为,当然我的观点不一定对,我觉得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没谈过恋爱。绝大多数人模拟过谈恋爱,这套程序他们都有过,但是没有体会到不顾一切的快乐。

真的,摇滚乐也是这样,在台上不顾一切的瞬间,你会突然忘了谁在唱歌,忘了你在哪,那是一种寂静和美好的瞬间,恋爱也是那个感觉,打坐也是那个感觉。

所以人真的要谈恋爱。跟摇滚乐谈恋爱,跟一朵花谈恋爱,只要能点燃你的内心,让你忘我的,都是恋爱。

别的都容易,这个东西是最宝贵的,最难,你一辈子被点燃一次,你终身难忘,这一辈子来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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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明白我一直在找的是什么,就是这种忘我的感觉。中间那十几年之所以特别迷茫,就是因为没感觉了,突然发现我点燃不了了。


我必须有感觉,没感觉我还玩什么音乐?

知识分子是很可悲的,因为我们家也是读书人,我自己了解读书人的问题就是道理多,想法多,但是感觉少,因为想法一层层盖在柴火上面,不把塑料布撕掉,点不着。

点燃一定是要有感觉才能点燃,道理多的人就变得胆小。我一个蛾子,为什么非得扑过去弄这个火,那一烧死不就完了吗?性价比不对等,所以道理一讲,感觉就没了。

飞蛾的生命太渺小了,但飞蛾扑进去那一瞬间,它“砰”一下,变成了火焰本身,火焰所具备的能量是无尽的。

你突然发现原来你是这个游戏的玩家,你发现在自我之外,还有一个巨大的美好的空间存在。

我这次演唱会的名字叫做狂喜之路,其实就一句话,要忘我,要燃烧,你才有热。如果你只是特别礼貌地鼓掌,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我觉得你就不用去看了。

普通就是喜欢,觉得这蜡烛挺明亮挺温暖的,绕一圈就走了,跟往火里扑不一样。我们一生都是个顾一切的状态,热爱就是体会到一个不顾一切的感觉。

人是很奇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冥冥之中就觉得我要寻找一点类似于答案的东西——我们这辈子来的目的就是要点燃一下,对吧?

晚祷时刻

“痛苦紧随着欢乐

可我不会在乎这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