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奇老师走了，但她留下的那些鲜活角色，以及同样认真敬业的两位老师之间，这份纯粹真挚的友情，还会继续温暖我们。
文 | 阿 布
流光一瞬，沪上风华又成追忆。昨日，备受爱戴的表演艺术家陈奇老师，在96岁高龄时于上海安然辞世。
对无数上海小囡而言，熟悉陈奇老师都是从电视剧《上海一家人》开始的。剧中，陈奇饰演解放前上海底层家庭里的“李老太”，生动的演绎时隔30多年仍让人难忘。
消息传来，记者第一时间连线了与陈奇老师缘分匪浅的曹翠芬老师。在《上海一家人》中，她们是戏里相依的“婆媳”（曹翠芬饰演媳妇巧珍）；在生活中，她们是彼此牵挂的老友。电话那头，81岁的曹老师娓娓道来，将那些珍藏心底的情谊缓缓铺开，往事历历，依然在目。字字句句，皆是怀念。
曹翠芬老师曾经接受《新民周刊》专访
“今朝做了腌笃鲜，吃！吃！”
在曹老师眼中，陈奇是个热爱生活的老太太，哪怕最后几年是在养老院中度过，也一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上海一家人》是1991年拍摄的，一开始日程很紧，拍摄临近尾声的时候，我们终于感到松快了一点儿，我也第一次受邀登门拜访陈奇老师——记得当时她住在漕溪北路上，很热情地留我吃饭，端上来一大锅热腾腾的汤，说：‘今朝做了腌笃鲜，吃！吃！’”
那一锅氤氲着家常暖意的腌笃鲜，仿佛为她们长达30多年的友谊，炖煮出了醇厚的底味。《上海一家人》足足拍了7个月，大家都处成了一家人。就算戏散了，人情也未散。
此后的岁月里，只要曹翠芬回上海（她是上海人，少年时移居北京），必定会去看望这位“姆妈”；陈奇若到北京办事，也总要约上“巧珍”一聚。
“我记得最后一次是2018年，我和先生一起去看她，当时她住在了养老院，头脑还是很清楚，只是有些耳背。”
即便是年事已高不便多走动之后，曹翠芬和陈奇还是会互通微信联系。“直到半年前，我给陈老师发微信，过了很久才收到消息，是陈老师女儿回复的，说陈老师年纪大了，最近不看手机了。”那之后，曹翠芬不便再与陈奇联系，心中却始终为老人悬着一份牵挂。
拍《上海一家人》，整天“姆妈姆妈”叫着
上海小囡对陈奇的印象一直都是奶奶，她在诸多影视剧里塑造了大量让人印象深刻的老太太形象，比如《上海一家人》《半生缘》《囧妈》等等，因此有“国民奶奶”“上海姆妈”之誉。
《囧妈》搭档徐峥、吴彦姝
“演《上海一家人》的时候，她其实只有62岁，我们摄影棚在斜土路，她每天就骑着个自行车往返于斜土路和漕溪北路的家，可精神了。”曹翠芬当时已经看过陈奇主演的电视剧《结婚一年间》，“她演王频（周野芒母亲）的妈妈，口碑很好，人家评价说‘老太太一只鼎’。”
《上海一家人》中的祖孙三代
进组以后，所有的演员们都特别相信“大家是一家人”，很快沉浸在集体创作的气氛当中。“说出来大家可能不信，我们戏外的话一句都没有的，没人在片场闲聊，都在非常专心地创作。当年李羚（饰演若男）就跟我住一屋，我们晚上休息就是各看各的剧本，连电视机都没有打开过。”
李羚（饰演若男）、曹翠芬（饰演巧珍）、谢园（饰演阿祥）
饰演巧珍婆婆“李老太”的陈奇，在戏里并不是一个性格讨巧的老太太，她有些刁蛮，有些迷信，糊涂起来会私自拗断孙子的美好姻缘。
曹翠芬记得有一场戏，李老太擅作主张，要拆散孙子阿祥和若男的姻缘，硬把他和桂花（吴冕饰演）拉郎配。阿祥气得摔碎一把茶壶、摔门而去。巧珍见此情景，忍不住也埋怨了老太太一句。李老太脸上挂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泼来。
按照原先的剧本，曹翠芬饰演的巧珍上前劝说几句，将李老太扶起来也就完事了。没想到正式演出的时候，陈奇进入了戏里的情境，情绪一上来，曹翠芬拉都拉不起来。急中生智，她望向旁边坐着的“丈夫”根宝求援；饰演根宝的张鸿鑫也马上“接翎子”，但他并不像曹翠芬一样劝说、拉扶母亲，而是斜着眼睛不冷不热地劝了一句：“好唻！起来唻！”李老太一听儿子发话，自觉无趣，也就收拾收拾情绪，半推半就地从地上爬起来了……
一个是情绪上头，一个是急中生智，一个是配合默契，连导演看到这段“现挂”都觉得非常精彩，完全保留下来。
“回想起来真的很幸运能遇到这样的剧组，每个都是好演员，我们就那么相信大家是一家人。我也是整天‘姆妈姆妈’叫着。”曹翠芬说，“李老太和我是一种婆媳关系，跟儿子又是不同的关系，所以我不能对她说‘好唻起来唻’，说了老太太觉得没面子，但是儿子说就可以，她就乖乖起来了——这就是人物关系不同。编剧黄允也是真有本事，每个人的人物关系都铺得那么顺。”
在曹翠芬看来，陈奇饰演李老太，演得真叫一个恰到好处，“很多桥段，她的个人色彩都特别丰富——迷信的时候、卖孩子的时候、不讲理拆散孙子姻缘的时候……她就是旧社会一个善良而穷苦的老太太，看起来毛病不少，但都是为了儿子孙子，泼着命在守护这个家。我是特别佩服陈奇老师把分寸感把握得这么地道，你根本不觉得她是在演”。
她还分享了一个细节：《上海一家人》的剧情前后时间跨度很大，陈奇在演到16集以后，需要演出更苍老样貌的时候，突然把自己佩戴的一口假牙给摘了——假牙一摘，马上变成了瘪嘴老太太的形象，看起来就老了不少。“那时候演戏真是不管自己形象美不美的，一心只为了角色。”
曹翠芬的先生谭天谦老师也曾一同去上海看望陈奇，他特别喜欢陈奇老师。“你不知道吧，陈奇老师年轻的时候可是一位花旦呀，演‘蜻蜓姑娘’的，活泼漂亮，特别可爱。她摘假牙演戏，那可属于是‘自毁形象’了。”谭老师补充道。
年轻时的陈奇
的确，我们80后上海小囡熟悉陈奇荧屏形象的时候，她已经主演老太太了。但她年轻时其实是漂亮活泼的话剧演员——原籍江苏省盐城县，1929年9月21日出生于河北省唐山市。小学就参加演出话剧《红灯笼》。1945年，她被中共地下组织办的洪流剧社吸收为演员，演出了沈西林编剧的《压迫》及陈白尘创作的《结婚进行曲》等。毕业于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表演系的她，解放后又在上海人艺演出了大量剧目，其中就包括让谭老师印象深刻的话剧《蜻蜓》中的“蜻蜓姑娘”。
蜻蜓姑娘陈奇
“我们合作《上海一家人》的时候，陈老师早就是富有经验的大明星了，完全可以摆老资格，但她是一点架子都没有的。”曹翠芬说，“我还是白丁一个，陈老师也完全没有瞧不起我，没有任何‘搞格’，她就是这么一个朴实的人，从来不会争名夺利。”
后来，陈奇又和曹翠芬合作了黄蜀芹导演的电视剧《承诺》，再次饰演一对婆媳。“姆妈姆妈”的，一叫就是许多年。
“她敬业了一辈子”
“她性格特别好，很开朗，所以能够高寿。”曹翠芬记得陈奇说过，“找你，你就演，不找你，你就安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她是什么都不强求的一个人。”
2020年，陈奇奶奶出演了人生中最后一个角色：在李少红导演的《石头开花》中饰演一个百岁老人。当时她本人也已经91岁高龄。听说这是一部与扶贫相关的戏，陈奇决定参与拍摄，因为她是一个老党员。
《石头开花》
2020年老党员陈奇荣获中国志愿军抗美援朝作战70周年纪念章
当年拍摄电视剧《蜗居》时，导演滕华涛本想让曹翠芬出演戏里面戊戌六君子的后代、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最牛钉子户老太太。曹翠芬觉得自己不太合适，向导演推荐了陈奇——这促成了他们的又一次合作：在《蜗居》里，曹翠芬饰演了海萍和海藻的母亲，而陈奇饰演了钉子户老太太。“虽然我们俩没有对手戏，但是陈奇老师把老上海里弄里，那种生活在底层、日子过得比较拮据的老太太，演得那叫一个活灵活现。她的角色是名门出身，受过高等教育的，所以她斗拆迁队的戏也演得特别有说服力。”
《蜗居》中饰演钉子户
2023年时，白玉兰戏剧奖把特殊贡献奖颁给了陈奇，当时她94岁，从艺已经75年。她说，得到这个奖非常高兴。自己年纪大了，感觉自己做得还不够。但如果观众有需要，她还会做更多事情。
陈奇获颁白玉兰戏剧奖
“她敬业了一辈子。”曹翠芬说，“退休以后也没闲着。演李少红戏的时候，女儿陪着她，定妆、造型、出镜……我心想，老师真棒，还在热爱的事业上发光发热。”
电话的最后，曹翠芬老师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舍。那一声声“姆妈”，穿越了三十载光阴，从斜土路的摄影棚，到漕溪北路的家，再到如今隔着时空的思念。陈奇老师走了，但她留下的那些鲜活角色，以及同样认真敬业的两位老师之间，这份纯粹真挚的友情，还会继续温暖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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