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明宏
编辑|李春晖
如果说广电总局8月下旬对“广电21条”的详解是对历史剧的解绑,9月2日的最新解读已完全是一派鼓励了。
从“取消40集上限”、“不严格限制古装剧数量”、“一般历史题材电视剧,有历史顾问前期介入保证作品严谨性即可”,到“压缩涉案剧、现偶、古偶剧的立项比例,倡导行业打造更多优秀的现实题材和历史题材作品”,时隔数年,历史剧这回是真要“回宫”了。
春江水暖鸭先知,目前公布的历史剧项目已相当丰富。包括《秦谜》《风禾尽起张居正》《两京十五日》《大唐赋》《大汉赋》《太平年》……其中既有爱奇艺、腾讯视频这样的平台加码,也有央视总台的出品牵头。
距离硬糖君上一次整体复盘历史剧(《历史剧的终结》)已经过去4年,而距离世纪初由《康熙王朝》《汉武大帝》《走向共和》《大明王朝1566》掀起的历史剧浪潮,更有快20个年头。也难怪广电要着急重拍四大名著、倡导历史剧来给年轻一代“加餐”。80、90后有多少历史初印象都是电视剧里看来的。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历史剧,纵然经典犹在、高山仰止,但每个时代的主题不同,对历史自然也有不同感触。
当年这批经典历史剧都在锐意改革。康熙平三藩,雍正摊丁入亩,汉武帝要儒学独尊,清廷要搞洋务,就连一向懒政的嘉靖皇帝也发动了“改稻为桑”的大项目,希望不同派系的臣子来支持。这些历史剧对应的是90年代以来的改革发展,现实里的人们争分夺秒,历史剧里的君王也要不落人后。
而在普遍怀念经济上行期的当下,历史剧的镜头又该对准哪些雄主、哪些朝代呢?俗话说“守业更比创业难”,拍拍朝代中段的守成君王,是不是也就具有了当代性和当下性。
新的人民史观
传统历史剧深受大历史观影响。聚焦帝王将相的宏大叙事,本质上是一种新历史主义与精英史观的混合体。点开《康熙王朝》,打了羊胎素的斯琴高娃老师声音嘹亮,言必“我孝庄”如何。被她一激的陈道明不甘示弱,拿腔拿调的演出曾被奉为圭臬。
当年的演技炸裂桥段,用今天的目光审视,有时是些许癫狂过火的。陈道明在《康熙王朝》三个临时起意的安排:用茶水泼索额图、扇大阿哥巴掌、自己扇自己巴掌,过去被狠夸老戏骨,现在看还是少了焦晃那种松弛感。记者采访:听说您当时入戏很深。陈道明:放屁,朕没有!
短视频最近流行COS刘邦和吕雉,多少反映了群众史观的变化。刘邦不再是绝对大男主,黑化后的吕雉让人过目不忘。网友既在模仿中感慨帝王夫妻的婚姻围城,也肯定了吕雉在汉初政局中不可替代的作用。
《史记·高祖本纪》里刘邦安排身后事,萧何之后用曹参、王陵、陈平,周勃当太尉辅助。吕后再想问,却被刘邦怼了一句:“此后亦非而所知也!”后面的事不该是你知晓了。司马迁的笔意,似乎隐藏了刘邦对吕雉的轻视和些许忌惮。今天的抖音评论区,人们把这对开国夫妻称为“恶龙黑凤”。对戚夫人的处理,也被说“杀的不是情敌,是政敌。”
女性在传统政治史里往往被忽略,新的人民史观重新审视了她们的价值。吕后完全有能力治理天下,是唯一被列入帝王本纪的皇后。卫子夫也不再是过去苦命的荡秋千形象,而是轰轰烈烈的一生。歌女出身的她,给大汉王朝带去了史上最强嫁妆“大汉双璧”。巫蛊之祸的最后时刻,仍然发动兵变拼死一搏——搏成了是大汉太后,搏输了认命悬梁,多么老辣的政治手腕。
如果说吕后、卫子夫的翻案是人们更加认可了作为“政治动物”的女性,游戏《明末:渊虚之羽》的翻车,则显示了当下群众对一些历史时期有了更明确的价值倾向。“相当于你玩一款叫保卫南京的游戏,结果发现自己的武器是武士刀。”玩家对创作者把王承恩、崇祯做成反派强烈不满,认为崇祯在明末风雨飘摇的政局中的作为值得肯定,王承恩殉难更是节义的体现。
聚焦清末民初的《人生若如初见》面对的情况则要复杂些。有观众认为剧集美化了清廷改革派贵族,当然也有观众反驳:站在主角身份和立场他做的事在情理之中,要意识到历史人物有其阶级和时代的局限性。
社交媒体赋予了公众参与历史阐释的权利,不同群体对历史的“合法性”进行着解释权的争夺。观众不再满足于被动接受历史评价,而是通过代入历史人物寻找新的身份认同。这无疑给历史题材创作带来了更难把握的舆论风险,却也意味着更大的创新空间。
史学成果的转化
史学成果的转化,反映在文娱内容领域总有一定的滞后性。比方说,复旦大学的几位学者联合发文论证马王堆的“妾辛追”实为“妾避”的误读,但民间话语依旧“辛追妇人”满天飞。
二月河的落霞三部曲创作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影视化时已经是世纪初。八九十年代的历史小说,是思想解放、文化寻根、叙事探索的时代产物。主打一个英雄史观和文学虚构的结合,属于雅俗共赏的大众文化产品。宵衣旰食的四大爷进行赋税改革是“雅”,让满蒙八旗都抵不过的年妃卸甲就是典型的“俗”了。
而新拍历史剧如何从学术中汲取营养,硬糖君认为就离不开李硕的《翦商》、李开元的《秦谜》《秦崩》《汉兴》以及仇鹿鸣的《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了。这些商周史、秦汉史、中古史书籍的走红,显然暗合了当代观众的审美和集体意识。
《封神》电影第一部上映时,网友都在借《翦商》分析那段光怪陆离的3P隐喻。该书引入考古人类学的视角,颠覆了关于商周的刻板印象。不是礼乐浪漫,而是血淋淋的“在祀与戎”。从某种意义上说,商与周更像是部族兴衰,而非传统的朝代更迭。
以往的魏晋政治研究,常采用“政治集团”和“党争说”作为范式。但动不动就把一群人划为某个集团,显然忽略了复杂多变的政治和人事关系。通过对河内司马氏等家族政治策略和人际运作的梳理,仇鹿鸣的研究让我们对某个事件节点的变化感知得更为立体。
新时期的历史剧也应如此。不再仅仅关注那些非黑即白的政治斗争和军事冲突,而是能深入到历史人物所处的具体社会关系与情境中去理解他们的选择与行动。政治格局不再是几个重要人物的吆喝呐喊,而是一个由家族、婚姻、交游、门生故吏等关系交织成的动态网络。
曾有网友在知乎问“楚考烈王是秦昭王女婿的说法出处是哪里”,硬糖君的答案是“李开元瞎编的”。由于没有任何史料支持这种说法,李氏在《末代楚王史迹钩沉-补昌平君列传》一文中大胆假设,云“关于熊元在秦国娶妻生子的事情,史书上没有记载。不过,史书上没有记载的事情绝不等于没有。对于有些失载的往事,我们可以根据间接的史料作合理的推测和补充。”
对于严谨的学术研究,李先生这种“拉郎配”显然不够严谨。但拍历史剧,反而应该学会这种缝补材料空隙的方法。尤其是宋以前的朝代,因为资料不够丰富,拍成剧必须拥有一些想象力。
硬糖君说的想象力,不是59岁的刘晓庆在《隋唐英雄传》里被小23岁的郑国霖喊丫头,而是杨广女儿嫁给李世民,那么在隋亡之后她的心态,就需要补遗。是东亚人最擅长的“恨海情天”,还是李沁在《楚乔传》里饰演的亡国公主,这正是史学家欠缺而编剧需要着力润饰的地方。
政治生活的日常化
武则天应该像庆奶那样霸气逼人,还是咏梅在《风起洛阳》里那样不威而怒。晚年康熙应该是陈道明那样到处给儿子扇比逗,还是焦晃那样“胤礽你先说”。慈禧到底是田中裕子那样的富贵老太,还是吕中的“我要洋人死”。这些历史人物形象的反差,关乎新史观的共识,也关乎每个时代的流行范式。
让咏梅穿越到1995年的《武则天》里,静水流深的表演肯定让那会儿的观众觉得不过瘾。把刘晓庆放在《风起洛阳》,又明显叽叽喳喳过于吵闹。这就是不同时代历史剧的“面孔割裂”,这种割裂的深层原因则是“原叙事”的出发点和导向不同。
旧历史剧擅长通过战争、政变等“断裂性事件”塑造戏剧冲突,“戏眼”在各种“点”上,点与点之间的连接却不够紧密。逢政变必密谋,要打仗就斗心眼,完全不顾及为什么是这几个人密谋,两边为何要打起来。只有炮仗燃起来的噼里啪啦,缺乏引线徐徐发展的水磨工夫。
新历史剧要想有所突破,硬糖君认为有三个方向可以考虑。
一是,守成时期的政治常态。《星汉灿烂》虽属古偶,但其中保剑锋饰演的光武帝,周旋于世家大族的举步维艰,实为布迪厄场域的具象化。皇帝只是这场棋局中的博弈者,而非绝对主宰。拍多了开国皇帝和末代窝囊,不妨多考虑中段的“守业者”。别老是太祖太宗,咱也来点仁宗、宣宗、高宗。
恰似诺贝特·埃利亚斯撰写的《宫廷社会》,礼仪、婚姻、日常决策里就存在权力规训和渗透。路易十四拥有巧妙的政治手段,使得穿袍贵族和佩剑贵族都受制于他。而路易十六最大的错误是把自己卷入派系斗争,让国王、穿袍贵族、佩剑贵族三足鼎立,结构僵化阻碍了改革的进展,最终导致法国大革命爆发。换言之,未必要你砍我头才是历史剧,双方贵族嘲笑对方穿着也可以是一种叙事图景,还更能让当代人理解代入。
二是,聚焦小人物的历史能动性。近年来马伯庸作品屡屡被改编,就是源于微观史和宏大历史的交织,通过普通人的体验去传递时代情绪。但今夏《长安的荔枝》表现不尽人意,倒是普通人取经的《浪浪山小妖怪》成为暑期档榜眼。马伯庸事无巨细而全无进展,小人物一通操作而无关宏旨,如何让普通人在大历史里活出意义,仍须思量。
最后,危机叙事需要多元化。新历史剧必须为主人公的成功或失败,找到比文综答案更丰富的理由。除了军事危机,还可以把主题放到制度危机上。比如唐代府兵制的崩溃,南北朝胡汉融合的螺旋式前进,明代驿传系统导致的信息延迟等。历史不再是一个个节点,而应是一个连续的过程。
一言以蔽之,历史剧需要突破“事件中心主义”,转向制度史、物质史与人际史的融合。走出“帝王教科书”,才能对人类处境进行更深刻的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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