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之间的和谐,有细思极恐的地方|《家庭简史》导演专访

界面新闻记者 | 丁欣雨
界面新闻编辑 | 张友发

随着门禁卡的一声脆响,涂伟把同学严硕带回了自己家里。这个大到有点空旷的房子由涂伟一家三口共享,他的父亲在生物医药机构做研究工作,母亲当空姐时满世界飞行,现在是家庭主妇,涂伟不爱学习,闷在房间戴上耳机打游戏。严硕穿梭于三人之中,听他们倾诉各自的欲望和困境,也托出自己的家世来回应。他最爱吃橙子,是想念亡母生前手上留存的洗洁精香味,他在校园徘徊,是渴望逃离成天无所事事,酗酒暴躁的父亲。

家人之间的和谐,有细思极恐的地方|《家庭简史》导演专访
家庭简史》海报(图源:豆瓣)

原本亲近的家庭没有想象中紧密,严硕钻进三人结构的孔隙,窥探秘密的同时也翻动着关系格局。他从一个陌生的外来访客成了被大人怜爱艳羡的优等乖学生,涂伟却开始担忧自己越来越边缘的地位,丧失了我行我素的底气。“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而即使是亲情之爱也是有条件和脆弱的。

《家庭简史》用极简利落的艺术风格塑造了电影的整体氛围,让一个看起来遗世独立的空间内上演多数中国家庭的普遍情境。涂伟的父亲起大早去给孩子排队报班的片段令人印象深刻,电影采用装置艺术式的做法,让家长们像模特一样定位在一串曲折的长队中,目视前方,不动声色,只有教育机构的喇叭声在空中回荡:“攻克英语,圆您和孩子的出国梦”。

在今日正式在内地上映之前,《家庭简史》已经先后在圣丹斯电影节、柏林国际电影节巡展,并收获2024年北京国际电影节最受注目艺术贡献奖和最受注目导演奖。这部电影是林见捷的长片首作,他毕业于纽约大学Tisch艺术学院电影制作专业MFA。

此前接受采访时,林见捷谈到自己本有机会去清华读本科专业生物的硕博项目,但他当时并没有“成功了”的兴奋感,这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追求。在电影进修的道路上,生物背景和理性思维并没有被他全然抛弃,而是成了他创作的底片,以及《家庭简史》中观察家庭权力结构的方法。

《家庭简史》上海路演期间,界面文化与林见捷展开了一次对话。他刚下飞机,自觉还没准备好采访,“我先列一些点,待会聊起来能更有效率”,说完后,他避开人群敲了会儿字,才捧着电脑回到采访中来。

家人之间的和谐,有细思极恐的地方|《家庭简史》导演专访
导演、编剧 林见捷(图源:豆瓣) 01 家庭内的冷峻与惊悚

界面文化:听说一开始的剧本名叫《准全家福》,开机横幅上片名改成了《三分之四》?

林见捷:全家福就是正常的全家福,但准全家福会让人感觉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劲,像是你给它一个twist,告诉别人这并不是一张你想象当中和和美美的全家福。三分之四的话,这是一个三口之家,接着有另外一个人来,想要探索这个人来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影响。这个片名听起来有点理科,应该是下意识的。

界面文化:你身边有没有为你提供一些家庭的故事和素材?

林见捷:我自己是独生子,也能看到很多独生子女的成长环境,一个整体的印象是父母会把所有资源倾注在你身上,你有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吃穿,但也承担了父母特别多的期望,孩子在享受和满足的同时也要让渡出去一点自我意志,这个矛盾点在涂伟这里体现得很明显。

家人之间的和谐,有细思极恐的地方|《家庭简史》导演专访
剧照(图源:豆瓣)

还有个有意思的事情,我自己不玩游戏,但我发现我很多是独生子女的同学都玩特别多的游戏,我就想把玩游戏这一点集合到涂伟的角色上。当时希望找一个视觉性强的游戏,就选择了射击,在家庭安静的环境下,射击游戏能出现枪击声,也暗示着家庭里内含的暴力和爆发。

界面文化:你把家庭生活拍出了一种惊悚的感觉,和很多影视作品里一地鸡毛闹哄哄的家庭氛围不一样。你感觉家庭内在的惊悚源于哪里?

林见捷:一方面是沟通的缺失,虽然家人之间都在维持某种和谐状态,但实际上是不是真的这样?其他人平时不一定会往那方面想,但我自己其实有细思极恐的感觉。

家庭你感觉结构简单,就三个人,甚至都不到三个人,但交流发生的状况很多,有时候跟最亲近的人既不愿意也开不了口,反而会去找陌生人倾诉。比如说我本科是学生物的,我想要去学电影这件事,纠结了很久才跟家里人说,因为你觉得你在他们多少年的教育下走了偏门。

我之前发现有个朋友吃饭特别快,我问他为什么5分钟就能把饭吃完,他说是在家里锻炼出来的,因为每次他在家吃饭都要跟父母待在一块,有些不想面对的东西必须在饭桌上面对,他就希望能尽量缩短这段跟父母交流的时间。这种抵触沟通的做法背后其实有一个漫长积累的过程。

界面文化:严硕像给这个家庭戳了个口子,通过他才把里面的故事给打开。我们会随着他发现这个家内部的交流是相当简化和有限的。

林见捷:家人之间毕竟相处很久了,会存在一些模式化。母亲一见到严硕从涂伟房间出来,就问“涂伟是不是又在玩游戏”,严硕说“他在写作业”,母亲都不信。你自然对你的儿子有一定的认知之后,会发现很多东西根本不需要用语言来确认。说了多少遍不要玩游戏都不听,也就没有必要再说了,直接把电视关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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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照(图源:豆瓣)

包括涂伟说他父亲是伏地魔,人很容易给身边人安一个固定的形象和想法,觉得了解已经够多了,不会有什么误解。父亲进涂伟的房间,涂伟直接说“干嘛”,我很多朋友在青春期跟父母都这样,短短两个字就说明不想跟父母说话。

界面文化:有影评说你拍下的这种亲情表现出流水线上的异化感。

林见捷:我觉得在很多家庭的沟通中肯定有这种倾向。但这个片子也并不是完全现实主义的,我希望通过某些设定让戏剧化程度再强一点,整个故事更像是一篇高度凝练的寓言。

02 社交媒体让人更早产生阶层认知

界面文化:英国人类学家卡罗琳·汉弗莱(Caroline Humphrey)指出 ,恐惧是掌握权力与财富的群体所享有的一种“精神财产”和特权。电影里的紧张氛围有没有哪些是这个家庭代表的人群所特有的?

林见捷:我觉得有,尤其是涂伟的父亲,他首先是渴望维系父权威严的,很多时候很沉默,第一场饭桌戏上他一句话都没说,但镜头扫到他咀嚼的动作很用劲,能看见他脸部肌肉的运动特别清晰,就感觉到他是个有权威的存在。严硕端水果进他房间,他说“你没有敲门”,很简单的细节,但立刻能感受到他是一个要求特别多,特别严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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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照(图源:豆瓣)

他也能代表中产阶级的紧绷感,他自己是慢慢奋斗到现在这个地位的,但这个地位非常容易在下一代失去。恐惧自己阶级的滑落,这个也会成为惊悚的来源。他在沟通过程中会把阶级焦虑转变成教育焦虑,施加给孩子强烈的压迫感,某种程度上把孩子当作投资品。

社会默认父母带给孩子的爱应该是无条件的,但真的是这样吗?这一点很少被提出来谈论。个体有自己的需求是正常的,但有的时候跟家庭整体的需求并不一定每次都匹配。当这种情况发生之后,看看家庭成员之间会有怎么样的化学反应,我觉得是有意思的。

电影拍摄了父亲进到涂伟房间,说要给他报英语班准备留学的片段。本来打算直接拍父亲教育小孩的一来一回,是比较正统的拍法。但剪辑的时候发现,父亲如果出现在画外,像影子一样笼罩在上方,镜头专注拍涂伟的反应,能更好地让人们感同身受于这种压迫感。包括饰演涂伟的演员当时在这个场景中,他有一个挺微妙的把身子缩起来的感觉,动作幅度虽然小,但很巧妙地诠释了这种压迫感。

界面文化:他们居住的房子比较大,有各自独处的空间,如果是在不富裕的家庭里,房子很小,空间是彼此混在一块的。

林见捷:我们给房子里设计了阻隔和转角,循着走廊你一眼是望不尽的,有很多被隐藏的东西。有一场戏的调度是,严硕从充满游戏背景音的涂伟房间走出来,听到蓝牙音箱在外放涂母冥想时的舒缓音乐,还有涂父书房里传来的巴赫钢琴乐。接下来一家三口的任何角色你都看不到,只是通过声音去认识他们,想象这些人的状态,更能感到他们各自都有一个专属领地,彼此互不打扰,就像一个个岛屿,只有严硕能听到所有搅和在一块的声音。从某种程度来讲,严硕是这一家人投射的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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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照(图源:豆瓣)

界面文化:你想要怎么形容涂伟家所在的中产阶级的特质?

林见捷:我觉得他们在物质和精神方面的追求会更具体。严硕第一次跟他们吃饭的时候,说自己家里不太做菜,只用酱油把米饭就下去。他跟涂母要酱油,涂母问他“你要生抽老抽,还是味极鲜蒸鱼豉油?”一本正经地报酱油名是个笑点,国内外很多观众看到这里都笑了,她忘记严硕的身份是很难给酱油进行这么细致的分类的。这也是阶级的差别。她会考虑几种酱油分别是干嘛用的,有些人会觉得没有意义,但倒也未必是说涂母这样的人很无聊,而是到了一定的位置,你就会希望知道不同酱油的最佳用法,就跟法国人品酒一样。

界面文化:电影有不少展现阶级品味的隐喻,提到古典音乐时,严硕说在街道真正的噪声中他才领悟到巴赫的悦耳,涂父说小时候渴望比听流行乐的同学高级,于是装模作样听古典乐,装着装着再也离不开了。

林见捷:这是人物柔软的部分,他们有需要隐藏的自卑感。这种自卑有时候会化成实现阶层跃升的激励,他们本能地拒绝自己的阶层,希望通过喜好的改变帮助自己去到另外一片天地。品味的提升相比地位的提升,是更加能依靠自主性选择而优先达成的。

但有时候自卑也会让人抵触任何改变的发生,宁愿在传统的位置。严硕说父亲在得知自己经常去涂伟家之后,气急败坏地打了他,觉得他这么做是背叛了他,背叛了自己的家,相比严硕的进取,严父更有种捆绑和同盟的意识。

不管严硕父亲是不是真的像严硕说的这样,还是严硕自己编出来的,重要的是想要呈现出对于阶级看法的反差。

界面文化:你的生活中是有观察到这种阶层身份识别在小孩子之间发生得越来越明显吗?

林见捷:我听朋友说现在的小孩会由于社交媒体更早产生阶层认知。身边的人跟自己阶级不会差太远,但一旦到了社交媒体上,他们就会发现原来还有人是这么过的。

还有一个细节,我之前听说关于补习班这个事情,我们小时候都觉得没有必要去,只是选择的一种,虽然以前有时候父母也会逼着你去,但现在的孩子会自己说要去,他们的peer pressure在于,其他同学都去,父母不带我去是不是不在乎我,不愿意把资源花在我身上。

界面文化:影片有个片段是涂伟击剑进了市队,虽然父母都在夸他,但他心里还挺不是滋味。后来他跑去跟母亲回忆她生自己时的场景,母亲回应“我们还是爱你的,不要想太多”。

林见捷:要注意的点在于,当时听到祝贺的话,他到底愿不愿意信。父母也许是真诚的,但涂伟会担心他们想要把他赶走,他去比赛,家就是严硕的了。他听到的夸奖就会不那么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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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照(图源:豆瓣)

这个也有一点点孩子的心机在,他觉得需要我来提醒你一下,你生我的时候多么费力,千万别忘了我才是你的孩子,有血缘关系。

我们在剪辑中对这场戏的气氛做了改变,本来有更多对话,两个人看起来在同个频道。但后来我们让这场沟通的差异变大了,涂伟还是在确认自己地位的紧急事态里,非常认真,但母亲没有特别在意,只把他当成一个爱胡思乱想的小孩儿,这也让涂伟很难揣测母亲真正的心理是怎样的,有更多玩味的余地。

03 拍电影,就像转动生物显微镜的旋钮

界面文化:最后怎么用了《家庭简史》这个片名呢?

林见捷:我在写剧本的时候,看到自己书架上有一本《时间简史》。霍金用他的视角讲了宇宙的起源和诞生,我这个剧本也是类似的,也在用自己特别的目光去看一个家庭的故事。

界面文化:用到三段显微镜切片下的画面,是来自你生物学科背景的特殊性吗?

林见捷:是的,发现宏观发生的事情跟微观有对照关系,是一个我们之前没看过的视角。

第一段显微镜下面是血红细胞,这个故事里的人物就像一颗颗细胞,包括家庭也是社会的细胞。从观察很多细胞到慢慢地变换显微镜的放大倍数,最后聚焦在一个具体家庭上。第二段是变形虫吞噬草履虫的过程,这个过程有人觉得严硕是变形虫,在吞噬家庭,有人觉得严硕是草履虫,被家庭内部吞噬,其实都能有自己的解读。

第三段是流动的血管,我把这个画面跟城市交通车流并置起来,也是想呈现宏观和微观实际上同步的状态。当时剧情是涂伟刚划伤了自己,想过用比较现实的方式表现,家里人肯定在尖叫,准备打电话去医院,但我觉得非常无聊,就想写意地传达这种焦虑和慌张的心理情绪,抽象形式有时候能更有冲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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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微镜视角下的细胞(图源:unsplash)

界面文化:生物学科中还有什么会让你联想到与电影的相同之处吗?

林见捷:我本来一直觉得生物跟电影非常不一样,但这么多年拍片的过程中,我发现也许生物和电影没有我想象中这么不同,他们都是用某种镜头视角在研究生命,生物和人。

使用显微镜观察物体,原理是放得越大,你能够看到的越清晰,也更希望了解越多。但当把相同原理用在这些人物身上的时候,你推得越近,看到的越清楚,人的动机和心理就越神秘模糊,反而成了另外一种效果。

界面文化:你会如何形容你想要表现出来的“家庭”的骨干形态?

林见捷:也许家庭在生物学意义上既是自己不断变换的细胞,同时也是社会的一个细胞单位。这个片子就是在讲家庭当面对社会变化和外界刺激,这个细胞形态会如何进行调节适应,或者显示出抗性。

其中有中国或东亚的特殊性,比方说教育压力和社会攀比这些,也有“别人家的孩子”这个流行概念。一开始我以为国外的家庭很开明,比较少会把教育压力转接到儿女身上,但放映后发现他们也对这一点很有共鸣。

界面文化:故事技法和风格呈现跟你在学院的经验有关吗,哪些被你带到了《家庭简史》中?

林见捷:我在学校很排斥他们教我的戏剧建构方式。后来我想与其反叛,不如把这些条条框框作为当故事不成立时的诊断办法。这让我在创作中更自由了,同时又具备了自我审视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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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见捷工作照(图源:豆瓣)

《家庭简史》的风格更多被我个人的观影经验影响,比如惊悚悬疑的类型叙事。这个故事一开始是正统的剧情片,但我写了一段时间再拿出来读,直觉反应是,虽然有冲突有人物,但没能让我有激情,我发现是由于没有个性。后来我写成了非常典型的惊悚片,又觉得没有新意。最后我找到显微镜和生物学的视角,也对惊悚悬疑类型做了自己的风格化处理,才写出现在的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