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在西宁落幕的第十九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上,2002年出生的青年导演杨正骐凭借首部长片《呼朋引伴》获得主竞赛单元“一种立场”荣誉。
这是一部“儿童公路电影”,发生地是萧山,时间是2022年夏天。精确的地理位置和时空数据为了精准定位故事发生的“时代”——杭州亚运会前夕,同时也是疫情时期,整个城市都在新旧古今的冲击下发生巨大变化。而在这场多年不遇的酷暑中,初一男孩余佳佳和周诚诚因为被没收手机又写不完暑假作业,踏上了寻找同伴、以求按时完成作业的旅途。
诚然,故事的引线只是两个男孩写不完暑假作业的恐惧,故事的叙述也由他们童稚烂漫又带着一点奇幻的视角展开。但随着镜头缓缓铺陈,原本弥散分布于萧山本地的奇闻异事与历史人文都逐渐浮现、清晰:青年导演和素人演员在189分钟的时间里,为观众展现了一幅以不同媒介交互兼叙的现实主义图景,也在虚实交界的微妙节点上,重构带着江南水乡印记的夏日幻梦。
《呼朋引伴》海报
First评委会推荐语写道:孩童漫游的足迹如彩色蜡笔般勾勒出萧山流动的文化地貌,天真的诘问次次刺破宏大叙事与个体呼吸间的无形薄膜。漫长的历史在城市空间中缓缓折叠重构,一座城市的风貌悄然显影。
由小见大、见微知著,是《呼朋引伴》带来的另一层意味,儿童视角并不是全然稚嫩,由此洞悉的现实里也包含深刻的描摹。在接受《影视产业观察》专访时,杨正骐谈到自己作为导演在宏观与微观叙事之间的理解,“电影是一种公共媒介,会激起社会的探讨,也反映时代潮流里一部分人关心的事情。但这几年随着互联网新媒体的发展,加上各种客观因素,电影创作更多是转向对个人内心的体察,对内在幽微的探索。这是一个趋势,但在这部电影里,我希望坚持影像与现实的联系,通过具体的历史与社会议题,让画框内外得以交互影响。”
《呼朋引伴》剧照
《呼朋引伴》是一部与现实紧密联结、生活质感极重的作品。最初那根“写不完暑假作业”的引线,或许在成人看来根本无关痛痒的小事,却是孩童心中的极致恐惧。因此电影里的余佳佳和周诚诚背上书包,迈出了探索城市边界的第一步。“其实按公路电影的范畴衡量,这个片子一点儿也不‘公路’。萧山就这么大,小孩子用公交车和自行车也只能走那么远,最后可能就是方圆五公里的路程吧,都不到一万步。”杨正骐笑道,“但我尽可能让他们在电影中走的每一步都能对应上现实的每一步,电影中的整条路线都是能在现实中复刻的。”
在地性(localization)更注重地区差异所带来的身份和文化认知差异,强调多元文化的价值。作为对全球化(Globalization)的回应,在地性更关注于那些地区特性如何在当下维持存在,又是如何被改变与遮蔽的。国外关于在地性的研究,最早出现于建筑和公共艺术中,并以此进行相关的艺术创作。
《呼朋引伴》剧照
文化层面的在地性和当代性并行,这也是杨正骐立足的基点,“影像中具体的时空复现,和建筑城市异曲同工,最后都能落到一片具体的土地上。而通过小朋友的脚步丈量土地,抛出一个个落点,能带着观众一步步走进这座具体的城市,回到2022年的夏天,像观光一样偶遇那些奇人趣事,回想起那些怪诞记忆,顺便一瞥那些尘封的地方历史。能让大多数观众看完第一遍后的影评里,关注的重点都各不相同,这让我很开心。”
拍摄花絮,左三为导演杨正骐
2002年,杨正骐出生于浙江萧山,2024年他从浙江传媒学院新闻学系毕业。在校期间,他以影像在地化为方向进行导演的创作探索,并拥有一个电影剧组里几乎所有岗位的实践经验。“拍之前我在脑子里顺了一遍思路,自己真的什么活都能干,后来在现场我就像是制片一样,也尽量照顾大家。”杨正骐想了想又补充道,“比如确保我们组每一餐的餐标都有25块钱。”尽管因为资金短缺,原先的很多概念没有落实到位,但他尽量去达成预想的效果。那些无法靠前期拍摄完成的部分,他就后期手动去修,一帧一帧地修。
和很多在作品里凸显自我风格的创作者不同,在《呼朋引伴》里,明确的“风格化”被尽可能地消弭。包括他以往的大部分采访,也只是在谈电影,很少提及个人。“虽然创作者不可能彻底隐身,也不存在彻底没有主观性的作品,但是如何处置这种介入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杨正骐说,“我做新闻与纪录片的时候就一直在思考,作者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在场,会如何介入非虚构中的现实。电影也是同理。”而在本片中呈现的也如同他在获得“一种立场”时发表感言的结束语那样——“回到现实,重建附近,穿透历史,对抗遗忘。”
正是这种对“介入”的审慎与克制,构成了杨正骐独特的创作底色:电影在他眼中并非个人表达的扩音器,而是承载现实的容器。“就像我希望的那样,电影是现实的一种复原,而电影观是世界观的一部分。”这也是杨正骐在《呼朋引伴》中的静默表达。影片摒弃了强烈的戏剧冲突与风格宣言,让电影以一种弥散、沉浸的漫步姿态,带给观众逐渐隐没的城市记忆和时代风貌。
INTERVIEW
Q:故事有疫情的大背景,你本人也是在疫情期间高考,但你并没有在影片里深化这一点。
A:是,我想在这个片子里平衡情绪、元素、话题等各种东西,比起渲染,更像是一种放置。我是2002年生人,2020年正好高考,对我的影响自然是非常巨大的,那些愤慨与荒诞都在亲身经历之中。但至于回到《呼朋引伴》的故事里,疫情确实不是主线,而是作为故事发生于2022年夏天的时代背景中的一部分,最后落脚点也如结尾孩子们顺手擦的黑板那样,向前翻篇但拒绝遗忘。
Q:你喜欢研究在地文化,这是比较学术的表达,但整部影片的主角、配角包括风格气质,都没有那么深奥,而是全年龄向,这反差是怎么形成的?
A:艺术电影确实很容易变成为针对特定受众的作品而具有观看门槛。但我既然要讲一个发生在具体地方的故事,就要试着让所有感兴趣的观众和萧山的父老乡亲们都能接受——儿童公路喜剧的结构便由此而来。很多时候我会试着和儿童与素人演员们讨论剧本与调度,看看他们能不能理解我的设计,并以此去做平衡与修改。那种不同背景与阅历的观众都能在同一座公园中游览,带着各自不同的见解与感受漫游的质感,是我期望能达成的。
Q:你对在地文化的兴趣是怎么萌生的?过程里有什么阶段性变化?
A:可以往前推很久很久,我从小在萧山生活,没有离开过,对这里的一切都习以为常。小时候我很喜欢坐在教室里对着街道看着晚霞发呆,但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故乡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直到我十几岁去杭州上高中,去下沙读大学,又碰上疫情,环境变动的不安非常强烈,生活的秩序也变得脆弱无比。为了躲避这种陌生的压力,一天我骑着自行车从杭州渡过江回萧山,四五十公里,从亚运村、围垦、开发区、高架桥、一直回到城厢镇老城区,却发觉街道又与上次离开时大不相同了。那时起我也在读项飙的书,这些感受都启发我去思考人该如何与附近建立联系,又该如何从附近反过来确认指认自己存在的位置。由此,生活过最久的故乡成为了自己的第一个研究对象。
Q:你在采访里提到,影片某些地方其实特意暗示大家可以去上厕所。这种设计很大胆。作为导演,你是如何在创作时考虑观众在长达189分钟里的注意力分配和沉浸体验的?尤其是那段你刻意保留的、跟随儿童视角漫步的慢节奏段落?
A:其实在规划之初,我就没有想过要让所有观众全神贯注三个小时,而是设计了一整套的变调,在沉浸、推进与抽离、发散两种节奏间不断切换过渡,分别落脚在故事和空间中。对于愿意看下去的观众,如果看累了,在合适的时候上个厕所或者打个盹,醒了回来也可以没有门槛的继续看下去。毕竟游览城市也不可能目不转睛,真正的乐趣来自于走神的胡思乱想与回过味的那一刻,像是观山水画那般神与物游一样。但是这种节奏切换的设计只是一次尝试,还得之后继续完善。
Q:第一次参加FIRST,对西宁和电影节的第一印象怎么样?
A:到了之后就高反了,后面赶场跑两步都会喘(笑)。我之前想着今年要是不入围就投个训练营——为了写投稿剧本,我也用相同的在地性调研方式去了解了西宁这个城市,查了很多地方志的资料,甚至通过一个虚拟的行车记录仪把西宁跑了一遍。结果我觉得它一点都不像刻板印象中的高原城市,下雨的时候甚至感觉和江南也没什么区别。
在西宁,我们在每个电影城之间赶场,在地下通道跑来跑去的时候,居民们就在我们身边,而影城这一场放映完节展影片,后面可能就放暑假档动画了——电影和这个城市是共生的,似乎没有明确的边界。我也经常和另一个导演一起去地下过街通道“摆摊”做映后,和路过的影迷朋友对着坐小板凳聊天,这种感觉还是很神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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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撰稿 | 顾襄
主编 | 彭侃
执行主编 | 刘翠翠
排版 | 于佳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