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强这次不执迷手磨咖啡,变成了守财奴,心心念念抢粑粑。
流水的奇葩行为,铁打的气人老爹。
女儿绣绣大婚当天,他一届大地主,忙着搜刮收喜饼,还忙着和狗狗抢小男孩的新鲜粑粑。
女儿被绑架,他不舍得卖地花钱赎人,听闻儿子也上山找土匪,长吁短叹小心翼翼对着地契盒子,拜了又拜,终于准备割肉卖;发现儿子不争气,很快被土匪打得安全滚回家,他瞬间又收起了宝贝地契。
为了不花钱,把大女儿留在土匪山上受难。
为了不退彩礼,用小女儿替代大女儿出嫁。
满满土味儿、钱味儿、很“不做人”的人味儿,他这做派,谁走过路过都得“呸”一声。
虽然浑身是骂点,但不是悬浮推进极端矛盾,不是为气观众为话题而生硬设置的狗血靶子,而是活生生从土里长出来的。
他的钱味儿,深深和土地捆绑共生,有乡村生活的层累风貌,有岁月坑洼的风蚀痕迹。
很立体,很有质感,我愿称之为“土活土活的”。
而如此“土活土活”的角色,《生万物》居然有一大把。
开播第一天,骂骂咧咧吐槽绣绣爹,开播第二天,呜呜呜呜爆哭绣绣妈,很想去绣绣家呼啦啦超大声喝粥。
找回了小时候追那些经典年代剧的感觉。
一,点土成金的乡土年代长卷
剧中多次出现镜中双人像,每一次的表达指向、情感色调都很微妙。
同样对镜剪发,绣绣出嫁前帮妹妹苏苏剪头发,是无忧无虑豆蔻年华、心心相印姐妹情深,是尚且不知未来岁月风波险、不知抠爹坑人多。
苏苏被下药后,费家大嫂帮她梳妇人发髻,亲昵中是愧疚、规矩下是束缚,发型中是深宅寂寞、细节里是礼教规训,是将“加害”藏在期许名义下的一锅苦药。
同样镜中人聊天,宁家妈妈和大脚,在金黄明媚的色泽中说当年向日葵里的温情往事,说绣绣一定能把苦日子过成花,说托付和愿望。
宁老财和媳妇,则是深夜暗调。
死老头他爱钱爱地多过女儿,但老太太终究站在旧式的囫囵逻辑中、站在强大的良善惯性里,终究肯和他说话,说“四寸(棺材)”,人将亡、而他自茫然浑不知。
而绣绣和大脚,对着大脚好容易找回的镜子,有一点青涩的温情,一点渐浓渐暖渐无声的好感。
角色做得好,关系拍得好,层次和节奏也特别好。
比如第七集大脚见丈母娘,从没有称呼到婶子再到娘,细节很抓人。
一开始,大脚的称呼就是用“您”,这个“您”声音拖得有点长,拖音中见犹豫、生分、忐忑、羞涩。
此后坚决不肯要陪送,大脚着急起身,脱口而出“婶子,我跟您撂个实底”,对方先前已表示“你是姑爷”,他依旧叫婶子,这并不合适,但恰恰是这并不合适的婶子,是真挚朴素的温热人情,是对绣绣喜欢但不越界、落难相帮但不趁人之危,是对婶子一以贯之的敬爱亲切。
最后,大脚回头叫了一声娘,那是他对一位母亲,无言又郑重的承诺。
宁家妈妈说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绣绣,你就把她送回我身边,如果我不在了,你就把她送到我坟前。
呜呜呜没有办法不流泪。
最开始马子窝里郭二哥救绣绣,就是因为老太太为人良善、和他们母子处得像家人。
某种意义上,在大脚之前,是老太太救了女儿。
可是老太太到死都不知道,不知道她的良善救了女儿。
最后绣绣抱着棺木,在幻想中对她说的话,我愿意相信她听到了。
老太太最懂她女儿,她说我就知道绣绣不是乱选人,知道绣绣能把苦日子也过出花;但宁老财不懂,他延迟心疼女儿干苦力,误会她在婆家被欺负。
他永远从利弊和暗黑学出发,他无法明白,绣绣喜欢和一家庄稼人一同劳动的力量和快乐。
封二同样是一位财迷爹,同样对土地有入骨的命脉一般的执念。
这俩“土”财迷,一个贪恋执念已压倒亲情和人性,另一个吹胡子瞪眼,超爱地、超爱钱、超爱碎嘴子挑毛病,但依旧有温厚良善基色。
前者,是被异化的真·地主老财,表面上是土地的主人,实际是土地的奴隶,也是土地的黄金鬼。
后者,外贪内善、外滑内正的周正老农,虽则所占土地数量不多,但他才真正是大地的朋友,他们一家真正懂得大地的血脉,沉浮中有沟壑纵横的生命力。
那是绣绣的新人生,那是宁老财无法抵达的黄金彼岸。
二,封建礼教吃人
绣绣大婚之日被绑架,公 权 机构完全隐形,大地主父亲爱钱不肯破财救她。
她终于归来,村中流言蜚语四起,叹息者,是对受害者的污名化怜悯;
拒绝者,比如“不得进我家门”的前·准婆家,是对受害者的污名化审判、污名化再伤害。
污名化有两层,一是因果维度,受害者有罪论。剧中并非如此,村民们都清楚绣绣无辜无罪,纯属天降横祸。
他们所说是另一层面,是受害者不清白论,“她被马子坏了,她不清白了”。
不清白,比如偷东西、作弊、道德有问题,都叫人格不清白。可新娘被绑架被伤害,是纯受害者,道德上何曾不清白?
0个人跳出来指责施暴者,而都在反复强调“受害者不清白”。
传统语境中“清白”时常和贞操捆绑出现。某些特定语境下的清白,并不是美好道德要求,而是封建礼教对女性的精神缠足,是规训甚至是一种扭曲的阉割,是对道德的变形、扩大化和偷换概念。
把有无性经验的生理状况,作为女性的道德审判标准;把被动被害的性行为,同样当成判决受害女性不清白的肮脏罪证。
《生万物》呈现了这种风气,但呈现并不是肯定,而是一种悲悯色彩的否定。
同样是婚礼,大脚那场在明媚阳光下,而费家那场却在森冷夜幕中。
大脚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绕村行,他要对抗村民们对绣绣的污名化怜悯,他说不明白,但他以他的朴素理解来执行“风风光光热热闹闹”、执行“绣绣值得最好的”。
费家午夜场婚礼,大红灯笼高高挂,大雪纷纷片片落,夜色幽冷,红烛如血,高门大户的“门楣”,恰如吃人的血盆大口;“节孝贤德”牌匾特写,更是有一种魑魅吃人应见惯的幽冷残忍。
这不叫宣扬封建糟粕,这叫拍糟粕吃人。
如实呈现那个年代的观念风气,但镜头影像语言的情感倾向,苍凉悲悯。
有一种年代文本,一边宣扬贞洁牌坊,一边暗戳戳写桃色癖好,本质上,是对一夫一妻多妾制下畸形的男女关系,有很肉 欲的腥味渴望。既无对“礼教吃人”的批判,也无对物化肉化桃色化女性的反省。
但剧作《生万物》不是如此,拍人们嚼舌根“绣绣被马子坏了”,拍绣绣不能进婆家门,拍亲爹不救大女儿还卖二女儿的换亲,不是腐朽而桃色的,而是苍凉又批判的。
拍糟粕是为了反糟粕,拍封建是为反封建,拍吃人当然是为了反“吃人”。
三,年代症候群
《生万物》年代长卷刚刚展开,但仅仅一角,已经显露出对“年代症候”入土入骨入血的洞见。
有大风大浪大年代里群像的力量,也有时代局限下人性的复杂和斑驳。
很多细节拍得好极了,比如新人在众人簇拥之下进屋时,费左氏的动作是往后倒退。
那是位置前后的行动线,也是惶恐不忍的心理线。
她对落难的绣绣于心不忍,对稀里糊涂被骗替嫁的苏苏唏嘘不安,对一手毁掉小叔子爱情心有余悸。对汹涌而来的具象化的血色包办婚姻,或许潜意识中也有恐惧?
她手起刀落认可换新娘计划,为大家族甘当“刽子手”,可她依旧有某种本真柔软之念。
作为费家大宅的当家主母,她出现便有能支撑一个大家族的智慧、强大、良善,凝眸便是雷霆色、展眉能破万里风。
但她又活在那个古旧年代的哀凉暮色中,庭院深深深几许、泪痕如风无凭据。
雪色漫漫,深宅寂寂,她整个人和枷锁,似乎都已经合为一体。
她分不清美德和枷锁之间的界限,她就这样,把那半美德半枷锁的混合怪物,当勋章戴了几十年。
她当然会把枷锁当传家宝,把刑具当矫正器,把加害当“都是命”当“为你好”。
她已经和她的牢笼,长成了同一种执念、同一间监牢。
很有意思的是封大脚的母亲,意识上,她并不明白抽象道理,但行动上,她有朴素的具体情感。
绣绣没出现时,她不自知不自觉成为污名化受害者链条中的一环,碎嘴子嫌娶绣绣丢人。
可绣绣到家后,儿子一句别提她便真不再提,与其说这全是疼爱儿子的爱屋及乌,不如说是老太太本真的良善、质朴的温情。
是很朴素的,看这多好的闺女,咱好好对她。
她同样活在礼教和陋习的阴影笼罩中,但她和儿子某种意义上,或许被辐射得较少,得以局部幸免于“精神裹脚布”之外,沿袭着另一种更朴素更民间更本真的良善原则。
如果说封家妈妈是沟壑纵横的乡土温情,是春风拂大地的温度,那么费左氏则是深宅里坚固的主心骨,也是不自知悲凉的献祭者。
你看,《生万物》拍年代拍角色拍风气,拍的不仅仅是表象,更是年轮背后的所以然,是精神枷锁的无形后遗症,是时代变迁中的进退拉扯。
如果说隔壁可金的基色是懦弱,外强中干,吵吵嚷嚷要打但刚上山就被打下来,那么,文典的基色与其说是书生气的懦弱,不如说是人性在新旧明暗之间的挣扎。
大脚让他八抬大轿娶绣绣,可他很快便被费左氏劝退,“你当真不介意吗,如果她生下一个马子仔呢”。
和村里其他嚼舌根的男男女女不同,他在教育和意识上往前走了一步,知道城里结婚穿西装和婚纱,知道包办婚姻很腐朽,知道自己选的是青梅竹马意中人、而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是非层面上,他很清楚绣绣是无辜的受害者。
他比其他人都更明白,将受害者“脏”化,是封建礼教中贞操论对女子最残酷的绞杀之一。
道理他都懂,但他内心深处依旧嫌弃,潜意识依旧觉得归来的绣绣是某种残次品,依旧在人性情感和物化衡量之间,举棋不定、痛苦不甘。
这就是人性,这就是数千年封建传统的深根蒂固,不是几年新学堂、几句新理念便可以彻底更改的。
某种意义上,文典是一个假新派,把“新”当成自己皇帝的新装。
被下药之后,第二天他醒来便自行逃向新世界,将苏苏丢在费家牢笼中。
新旧两端,他都狼狈折中无所属。
而绣绣也好、大脚也罢,虽未必似他那般读过那些新道理,却可能更接近未来的新曙光。
故事发生在1926年,我们都知道后续会发生哪些历史大事大波折,但绣绣让人相信,他们会用双手,种出一片生万物的新土地。
新世界,不是逃能逃出来,新世界,要用热血和汗水,在旧土地上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