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多久没有认真听过一段声音了?在这个眼球被屏幕绑架的时代,声音沦为画面的附庸,成为背景里模糊的杂音。直到《拯救我的黑白月光》里,江雨薇的声音穿透三年的时空裂缝,在陆霆霄濒临窒息的黑暗中响起,我们才猛然惊醒:原来声音可以如此有力,有力到能扭曲时间,有力到能成为溺水者最后的浮木。

这个故事最动人的设定,恰是最易被忽略的细节——江雨薇不是视频主播,是音频主播。她不露脸,只出声。在那个天台,2022年的她对着寥寥数人的直播间温柔问好时,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正以某种量子纠缠的方式,抵达2025年一个男人的耳机里。这违背了所有物理常识,却完美契合情感的拓扑结构:真正重要的连接,从来不需要视觉的确认。麦克卢汉在半个世纪前就预言了媒介的延伸将改变人类感知的方式¹,但他或许没想到,在算法统治的今天,一段最朴素的人声,竟能成为对抗数字异化的武器。
当陆霆霄在幽闭中接通那个名叫“未雨”的直播间,他完成的不是一次求助,而是一次灵魂的认领。声音在这里具备了柏拉图所说的“灵魂回忆”的功能——通过聆听,我们记起被遗忘的自我²。江雨薇的声音对他而言不是陌生的救援,而是早已刻在生命深处的旋律。那些他以为自己从未听过的歌,那些温柔得让他心脏发紧的语调,都在唤醒一个失忆者最原始的情感记忆。科学告诉我们,听觉记忆比视觉记忆更持久、更情感化³,因为声音直接作用于边缘系统,绕过理性的审查。所以陆霆霄忘记了所有,却忘不了某种声音的质地;所以他能在千万个直播间中,精准接入这一个。
这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真相:在这个可以精心修饰面容、用滤镜创造完美形象的时代,声音成了我们最后一块未经充分开垦的真实性保留地。你可以修图,可以美颜,可以设计每一句台词,但声音的颤抖、呼吸的节奏、突然的沉默,这些微小的“声音指纹”难以伪造。江雨薇直播时,观众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从她语调的细微变化中,听出她何时强作镇定,何时真正恐惧。声音成了比面容更可靠的真相探测器。
而直播这种媒介形式,在这个故事里被赋予了存在主义的重量。让·波德里亚曾警告我们注意“拟像”对真实的取代⁴,但在《黑白月光》里,直播恰恰成了对抗拟像的最后阵地。当江雨薇用直播记录下陆辰逸的罪行,当千万网友通过屏幕见证一场跨越时空的审判,直播完成了它最本真的使命——让不可见的被看见,让被掩盖的被公开。这不是娱乐至死的狂欢,而是数字时代的广场集会,是新技术对古老正义观的奇特实现。
更有趣的是两个陆霆霄对同一声音的不同反应。白衣的陆霆霄第一次认真听见江雨薇的声音,是在广播站,那是校园公共空间里的声音传播,带着距离感和神圣性;黑衣的陆霆霄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是在濒死边缘的私密耳机里,那是个人极端情境下的生命线。同一个声音,在不同时空、不同媒介、不同生命状态下,被接收为完全不同的信号。这恰恰揭示了媒介理论的核心命题:重要的不是媒介传递了什么,而是媒介如何改变了我们接收的方式⁵。广播里的声音是青春的记忆符号,直播连麦里的声音则是生存的实用工具——直到最后,这两种接收模式合二为一,声音回归它最本质的功能:连接两个孤独的存在。
在这个故事里,声音还承担着一种疗愈功能。陆霆霄的幽闭恐惧症,本质是一种被寂静和孤立围困的心理状态。当他被困在黑暗空间,视觉输入为零,正常声音断绝,江雨薇从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就成了他与外界唯一的连接。这时,声音不再是信息载体,而是生命存在的证明——“我在说话,所以我还存在;你在听,所以你存在”。这种通过声音建立的共在关系,比任何视觉图像都更直接地对抗着存在的虚无感。
我们不得不思考:为什么是声音,而不是别的什么,成为了穿越时空的媒介?或许因为声音的本质就是时间的艺术。音乐在时间中展开,话语在时间中流逝,沉默在时间中沉淀。声音无法被空间化地全盘呈现,你必须跟随它,经历它,在时间的流动中完成对它的体验。这与爱情何其相似——爱情从来不是一张可以瞬间尽收眼底的照片,而是一段需要共同经历的时间过程。江雨薇和陆霆霄的爱情,正是通过声音在时间中的累积,完成了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
当故事结尾,循环被打破,手绳消失,声音却留了下来。江雨薇依然在直播,只是不再需要它来拯救谁;陆霆霄依然在倾听,只是不再出于生存的必需。这时,声音从工具回归本质——它不再是为了达成某个目的的手段,它就是目的本身。他们说话,因为想分享;他们倾听,因为想理解。这或许才是数字时代给我们最珍贵的启示:当所有连接都变得便捷而廉价,真正珍贵的,是那种不需要理由的连接,是那种仅仅因为“我想听见你”而建立的声波桥梁。
所以,当你戴上耳机,当你在通勤路上点开某个播客,当你深夜听着一段陌生的声音入睡,你可能正在参与一场微小而重要的抵抗——抵抗纯粹视觉的霸权,抵抗即时满足的浅薄,抵抗算法推荐的同质化。你在用耳朵重新探索世界,在用听觉重建与他人的连接。就像江雨薇不知道她的声音会拯救谁一样,你也不知道你倾听的这一刻,正在如何微妙地改变着你感知世界的方式。
在这个意义上,《拯救我的黑白月光》不仅是一个爱情故事,它是一份关于如何在这个嘈杂世界里重新学习倾听的宣言。它提醒我们:最有力量的拯救,有时不是宏大的行动,而是一句穿越时空的“你能听到我吗?”;最深刻的连接,有时不需要眼睛的确认,只需要声音的共鸣。因为我们终将发现,在声音的尽头,站着的往往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失散多年的自己——那个还没有学会伪装,还没有被图像淹没,还对世界的振动保持敏感的最初的自己。
【参考文献】
¹ McLuhan, M. (1964). Understanding Media: The Extensions of Man. McGraw-Hill.
² Plato. (c. 380 BCE). Phaedo. (涉及“回忆说”与知识本质)
³ Schulkind, M. D., et al. (1999). "Memory for Music: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motion and Memory in Old Age". Psychology and Aging.
⁴ Baudrillard, J. (1981). Simulacra and Simulation.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⁵ Meyrowitz, J. (1985). No Sense of Place: The Impact of Electronic Media on Social Behavio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评论作者:易白,智库学者,文艺创作者。长期从事政策研究、智库咨询与公益普法,曾担任军队政工网《建言献策》《军旅文学》频道编辑及文学网站总编辑、出版社副总编辑,多家报刊专栏作者及特约撰稿人。在经济学、社会学、文化学及人工智能产业领域有持续观察与研究。文艺创作逾三十年,诗歌、散文、歌曲、绘画、影视及音乐作品累计在各级各类比赛中获奖百余次,作品散见于多种文学期刊及媒体平台。 今日头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