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亮剑》弹幕
弹幕的重点不是“评论”
而是对文艺活动的“重塑”
应旭杰
纪录片《中国通史》弹幕
如今，“弹幕”已经突破垂直视频平台的边界，广泛见于抖音、快手、爱奇艺、腾讯视频等视听平台。用户借由弹幕，不仅可以表达对某个片段的喜爱或吐槽，还能在一件作品的时间流中相互交流，开展“跨时空的对话”。近年来，学界不乏将弹幕纳入文艺评论范畴的尝试，将其看作是一种与传统评论相对的“草根”式的文艺评论。但是，弹幕对文艺的重构其实不在于其“评论”的维度，而在于其对文艺活动的重塑。
弹幕即作品：媒介环境
正在削弱文艺评论的影响力
麦克卢汉有一个著名的论断：“媒介即讯息。”其深意在于，媒介自身的特性即构成传递给受众的重要信息。当我们在线下展览现场欣赏一幅画，当然和通过电脑屏幕欣赏同样一幅画的感受是不同的。在展览的环境中，我们可能会在一定的距离上欣赏这幅画，感受画作的整体气韵与空间氛围。在电脑屏幕上，得益于数字技术，我们可以欣赏画作的细节、画家的笔法。这些差异并非源于画作本身，而是媒介在无声中传递的独特信息。弹幕也是如此。弹幕直接出现在视频之上，随着视频的时间流移动，不仅如此，每一个视频的“弹幕池”都会因观众的互动而实时更新。这意味着，同一部视频在不同时刻被观看时，已经不再是固定的文本，而是被弹幕动态重构的新作品。86版《西游记》第一集中，孙悟空破石而出的奔跑场景引发了弹幕热潮，网友们纷纷用“下班的我”“放学的我”和“黑猴发售之后的我”等词语来表达自己的喜悦。同样，网剧《隐秘的角落》弹幕中的“爬山梗”迅速走红，成为一个被广泛传播的文化符号。简言之，弹幕已经成为了作品的一部分，或者说，弹幕也是作品本身：观众每一次发送弹幕，都是在将私密的审美体验转化为公共表达，持续改写作品的内涵。在这一过程中，作品不再是被观看的对象，而是被共建的现场。
电视剧《水浒传》弹幕
反观传统的专业的文艺评论，则存在介入当下文艺生成现场的难题。专业文艺评论的作者一般是文艺行业的业内人士，或是大学的教师、学者，或是相关文艺评论报刊的记者、编辑，或者本身就是文艺作品的作者。这类群体往往接受过专业训练，对文学史、艺术史都有了解，可以对文艺作品既从美学的角度也从历史的角度做出评价。然而，在当下，这种理性的、学理化的文艺评论，有时已经很难介入当下的文艺生成现场。一方面，传统的文艺评论对象一般是单一的文艺作品。在传统媒介环境中，文艺作品一旦被出版、被放映，它就变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可供批评的客体。但在当下的媒介环境中，作品在放映的过程中就自带了来自不同时间、不同接受地点的网友的评论，换句话说，作品本身也是在不断的建构过程中的，这就使得传统的文艺评论在面对这种变化中的文艺作品时存在困难。另一方面，传统的文艺评论以“理性化”自居，往往需要很长的写作周期，而现在，网络作品的生命周期急剧缩短，从爆红到沉寂往往仅是数周时间。当专业的、理性化的文艺评论尚未出炉，公众的讨论早已转向，理性的声音自然难以融入当下的文化对话。
专业的文艺评论
不能忽视弹幕式的情感表达
有人认为，弹幕的内容是一种纯粹的情感表达。当观众看到某个情节的时候，阅读满屏的弹幕，也会不自觉地参与其中，与弹幕一起“共鸣”。这种共鸣或许只是对演员演技的评价，或是通过“太厉害了”“难看死了”“气人”“笑死”等直接表达对当前情节的感受，抑或是和先前的弹幕争吵、站队。这些内容确实很难称之为一种“评论”，似乎只是弹幕的发送者在“应激式”地表达自己对作品中某个片段的看法。这种情绪的宣泄更像是寻求情感共鸣的“灌水”行为。
这种说法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我们将“评论”二字拆开，“评”代表了要区分高下、“论”要分析和说明事理。在弹幕的情感表达中，有些观众会因为自己喜欢的角色攻击其他的角色，这种区分高下或者说“踩一捧一”的做法，似乎可以归入“评”的范畴。不过，弹幕中的种种争论，并不是为了得出某种确定的认识，而是期望别人赞同自己的观点，甚至是粉丝群体的抱团行为，远远达不到“论”的高度。
电影《捕风追影》弹幕
那么，专业的文艺评论就必须抛弃这类情感表达吗？答案是否定的。这类情感表达直接反映了作品的艺术效果。一件作品是否成功，很大程度上是由其能唤起的情感来决定的。甚至可以说，艺术的本质就是情感的传达和感染。在《毛诗序》中，就有“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说法。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也提到了悲剧的最终目的是引起观众怜悯或恐惧的情感，来实现情感的净化。观众的情感反应也直接代表了艺术作品成就的高低。清代焦循在《剧说》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杭州曾有一位女子在演出汤显祖的《牡丹亭》时，因为入戏太深，气绝身亡。而在民族歌剧《白毛女》于延安首次公演时，同样也有不少观众对喜儿的遭遇感同身受，热泪盈眶。正是这些真挚的情感表达，后来成为了专业文艺评论家论述作品艺术高度时的重要素材。这样看来，因为弹幕是一种感性的情感表达，就要在“理性”的文艺评论中排斥，是没有道理的。
文艺评论应重建“共同性”
当前，文艺评论面临的主要挑战，远非来自弹幕等情感化表达形式的冲击，而在于其难以有效介入文艺创作、传播、消费及审美体验的各个环节。这一困境很大程度上缘于媒介技术的迅猛发展。在纸媒时代，文艺活动大体遵循“生产—传播—接受—评论”的线性模式，评论往往滞后于作品的传播与接受。然而，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与数字媒介的兴起，受众在接受作品的同时即可发表评论，评论行为由此被前置并融入传播过程本身。这种即时性、互动性的评论形态，不仅改变了传统的文艺接受方式，更生成了一种新的“文化资本”，深刻重塑了文艺生态的运行逻辑。视频创作者能够通过弹幕这一形式，即时了解观众对其作品的反馈，灵活调整创作方向。同样，在网络文学领域，作者们也能利用类似于“本章说”这样的弹幕式评论机制，来收集读者的意见和建议，进而优化自己的故事框架与情节设计，以更好地回应读者对未来剧情发展的期待。由此可见，弹幕式的文艺评论不仅能充当创作者和接受者之间的桥梁，还具有强大的介入文艺生产过程的能力。
然而，弹幕式的评论往往难以触及广泛的“共同性”。正如前文所述，弹幕后更多的是观众对作品的即时反应，将个人的审美体验置于公共空间之中。这种个人情感千差万别，在很多情况下只能引发小范围的情感共鸣。这种共鸣通常是具体的，比如针对的是某个特定角色或某部具体作品。这些情感表达往往像作品的热度一样短暂，只有少数能够“破圈”，进入更广泛的公共讨论领域。即便进入了更广泛的公共场域，互联网去中心化的特性也常常导致讨论偏离最初的议题。最终，参与讨论的网民们往往各说各话，随着新事件的涌现，旧话题很快就被“雪藏”，淹没在互联网浩瀚的数据海洋中。因此，尽管弹幕式评论能够提供即时反馈，但其在促进广泛、持久的文化讨论方面仍存在局限。
因此，当下专业的文艺评论的发展方向，不应该与弹幕式的评论争夺生态位，而应弥补弹幕式评论所无法触及的领域。这就要求当下的评论作者不仅要关注弹幕这种情绪化的表达，更要善于追踪这类情绪化表达的流变和传播过程，并在这种现象中追溯其出现的经济社会基础，敏感地回应时代的情绪脉动。这正是重建“共同性”的关键所在。只有这样，文艺评论才能真正地理解自己所评论的对象，洞察作品和其受众反映出的时代需求，为作者和观众提供更为全面和深刻的解读，在当下的媒介环境中发挥其独特且重要的作用。
来源 | 中国艺术报
上观号作者：上海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