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的囚徒

秩序的囚徒

黎荔

秩序的囚徒

影视剧中有一种描写人“呆板”“木讷”的手段,就是强调这类人特别爱干净。比如2020年常远执导并主演的电影《温暖的抱抱》里,男主角的人设是一位拥有严重洁癖的人——热衷于制定完美计划的钢琴老师鲍抱。他对整洁与规划有着异于常人的执着,房间要一尘不染,睡觉的时候要戴上头套,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更换干净的床单,衣服上更是不能有任何褶皱,香水、消毒液也要随身携带……

衣着整洁得体,通常被视为良好的生活习惯和个人修养的体现。但是,当这种整洁走向一种极致的、近乎严苛的“特别干净”时,意味着此类人通常有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心理机制。这种人习惯于将生活的一切,包括人际关系和工作流程,都纳入一个确定的、不容更改的框架之中。他们追求的是按部就班、一丝不苟,任何计划外的变动或“混乱”都会引发其强烈的不安甚至抵触情绪。如果与这种人生活在一起,那就势必要遵守对方制定的秩序。他们通常很难相处,因为难沟通——以自己的标准为标准;太刻板——遇到变动总是无法变通。

他们触碰这个世界的方式是这样的:房间里的每件物品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书本按颜色和高度排列,笔筒里的笔尖朝向同一个角度,就连盆栽的叶片也被擦拭得油亮发光,仿佛不是活物,而是精致的摆设。他们始终要求自己保持发型的整齐与完美,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有着精准的时间规划。开门前要喷洒消毒,握手的力度与时长经过计算,谈话的主题必须提前规划。他们的生活是一张精密的表格,每个单元格都填满了预设的内容。计划外的拜访是冒犯,突如其来的情绪是混乱,未经预约的友情是负担。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生活?——因为可控。混乱意味着未知,未知意味着危险。他们的世界没有即兴曲,只有节拍器;没有泼墨山水,只有工程图纸。他们的秩序,不是习惯,是牢笼。

最悲哀的是,他意识不到自己是囚徒。他以为自己是这所“明净牢房”的主人,却不知那四面无形的墙——对混乱的恐惧、对变通的抗拒、对意外的排斥——早已将他隔绝在鲜活的生活之外。他的创造力在整齐划一中枯萎,共情力在刻板标准里钝化。他听不见世界的杂音,因此也听不到生命真正的旋律。他们害怕意外,因为意外意味着失控;他们抗拒拥抱,因为触碰会留下无法计量的痕迹;他们甚至不敢做梦,怕梦里出现一只打翻的咖啡杯,或是一片飘进窗的落叶——那都是秩序崩塌的预兆。

他们或许并非天生如此。他们可能曾在某个时刻,被无序深深伤害过,于是用绝对的秩序筑起堡垒。童年时父亲的酗酒深夜,母亲哭泣时打碎的青瓷花瓶,那些无法拼回原状的碎片,最终在某个孩子心里长成了对“绝对整齐”的病态渴望。每一条褶皱都被烫平的世界里,惊惶必然找不到藏身之处。只是堡垒渐渐成了囚室,守卫变成了囚徒。最可怕的不是这种秩序本身,而是它无声的扩张性。起初只是自己的衬衫领带,接着是办公桌的文件归档,后来是要求妻子将调味罐按使用频率排列,最后连三岁女儿蜡笔画的太阳,都被他悄悄改成标准的正圆形。当一个人将规则置于人性之上,将整洁看得比温情更重,他已将自己交给了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可人终究不是机器啊!血肉之躯天生带着褶皱、汗渍、情绪的波动与逻辑的裂缝。真正的健康,不在于消灭混乱,而在于与混乱共处而不崩溃。回到《温暖的抱抱》这部电影,当一个过分依赖秩序的人,遇到秩序以外的事情之后会怎么办?——到底是生活在一成不变的秩序中更好,还是去放肆追求健康的自由。电影中,那个洁癖男主最终在一场泥泞的音乐节上放声大笑,浑身沾满泥土与颜料,却第一次感到自由。那一刻,他不是被治愈了,而是被解放了——从自己亲手打造的完美牢笼中。

如果你碰到这样一个过分依赖秩序的人,在他那扇明净得过分的窗户背后,灯火总是显得格外孤寂。那里面住的,不是一个坏人,甚至可能是一个善良而敏感的灵魂。他只是,在追求完美的路上,不小心将自己锁进了玻璃罩里。当一个人把生活活成Excel表格,把情感压缩成标准化流程,他就成了秩序的囚徒——看似井井有条,实则寸步难行。

而我们大多数人的选择,或许是在尘土飞扬的生活路上,带着一身风霜与星光,踉跄却真实地行走——既不沉溺于绝对的混乱,也不臣服于绝对的秩序。在可控与不可控之间,在洁净与尘埃之间,留一道缝隙,让风进来,让光进来,让那些计划之外的、鲜活的生命力进来。世界本无绝对洁净,正如人心本无绝对秩序。生命的温度,往往就藏在那一点点恰如其分的“乱”里——在即兴的笑声里,在意外的拥抱中,在不完美的褶皱间。

毕竟,一个从未被晚风拂乱过头发的人,又如何懂得风的形状呢?

秩序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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