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续作出来前,它一直是世纪第一神剧

树宝

等《同乐者》第一季结局的时候,不禁想到,二十一世纪初的美剧生态,被很多人称为「电视的黄金时代」,而在这个黄金时代中,《绝命毒师》一直有剧王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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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

后来,续作《风骚律师》动摇了它的地位。如今,来自同一个创作者的《同乐者》试图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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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乐者》

当我站在2025年重新审视《绝命毒师》时,依然觉得,它既是美国经济焦虑的特定时代(也就是2010年左右)的一份历史文献,又通过普遍的哲学主题,超越了时代局限。

正如创作者文斯·吉里根所说,《绝命毒师》是关于主角从奇普斯先生到「疤面煞星」的转化。这种结构性的野心,使这部剧一问世,就和当时常见的电视剧区分开来。因为它始终致力于让人物性格经历某种不可逆转的变化轨迹。

这部剧的叙事节奏是刻意为之的,主创经常利用慢热的技巧,允许对沃尔特·怀特道德观的瓦解进行细致入微的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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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

以吉里根为首的编剧团队,采用的是一种有机的创作方式,经常先将自己写入死胡同,再逼迫自己脑力爆炸,想出某种巧妙的叙事逃脱。

这种有机的展开意味着编剧在开始一季时并不总是知道结局,从而允许角色的心理状态驱动情节,而不是强迫角色适应预定的结构。

比如说,编剧们最初考虑在第一季就杀死杰西·平克曼,这样来为沃尔特提供一种充满负罪感的复仇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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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认识到这种复杂的师生互动所蕴含的叙事潜力后,他们进行了转向,允许这种关系演变为剧集的情感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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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灵活性使叙事能够探索「意外后果的法则」,即一个微小的决定如何螺旋式上升为灾难性的暴力,就比如Wayfarer 515航班的坠毁,这是最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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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第二季

吉利根常常先确立一个极具视觉冲击力或戏剧张力的「果」,再在极度痛苦的创作过程中反推其「因」。

这种逆向工程最著名的案例发生在第五季第一集《不自由毋宁死》的冷开场。剧集开篇展示了怀特购买了一挺M60重机枪。根据吉利根的回忆,在拍摄这一幕时,编剧团队完全不知道主角打算用这把枪做什么,甚至不知道目标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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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第五季

他们只是被这个末路狂徒的意象所吸引,这就像是欠下了一笔巨大的「叙事债务」,他们随时想着要还。在随后的十六集创作中,编剧们必须在逻辑严密的前提下,将剧情自然地导向这个结局。

这种「即兴的严谨」迫使角色必须运用自己的智力(而非编剧的上帝之手)来解决问题,这赋予了剧情极高的可信度。沃尔特最终利用车库门开启装置改造机枪塔的方案,正是这种在死角中被逼出的天才设计,它符合沃尔特作为科学家和工程师的底层逻辑。

《绝命毒师》叙事的另一个特征是非线性,特别是「冷开场」的前闪手法。试播集本身就是以中间开始的方式开场,沃尔特穿着内裤,在沙漠中驾驶着一辆房车,建立了一个混乱的高潮,然后闪回到三周前他平庸生活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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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

这种技巧以解谜的身份吸引观众,使他们调和温和的教师与绝望的罪犯,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这种结构性装置在第二季达到了顶峰,反复出现的粉红色泰迪熊漂浮在游泳池中的黑白影像贯穿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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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第二季

这些前闪创造了一个持续一整季的悬念,它的高潮并非沃尔特直接的刑事后果,而是一个宇宙层面的后果——因为沃尔特见死不救造成的飞机相撞事故,这强化了剧集关于蝴蝶效应和因果循环的哲学立场。

第三季第十集《苍蝇》常被误解为节奏缓慢的注水集,实则是叙事经济学与心理恐怖结合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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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第三季

由于预算限制,剧组必须在一个地下实验室的场景完成整集拍摄,这种限制反而催生了对沃尔特内心世界的深度挖掘。这一集实际上是一部微型的心理惊悚片。

苍蝇不仅仅是一个污染物,它是沃尔特潜意识中对简之死的愧疚感的具象化,也是他对失去控制权的焦虑投射。

本集的悬念不再是他们能否制毒,而是沃尔特会不会在精神崩溃边缘向杰西坦白真相。这种通过外部微小扰动(苍蝇)来撬动内部巨大秘密(简的死因)的手法,展示了《绝命毒师》在处理静态冲突时的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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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第三季

《绝命毒师》的核心成就不仅在于它讲述了一个好故事,更在于它完成了一次对人性的化学分离实验。角色不再是扁平的道德符号,而是处于不断反应、变质过程中的复杂化合物。

沃尔特在前四季反复吟诵的咒语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人。这是一种典型的心理防御机制,用于合理化他日益残暴的行径。然而,剧集通过层层剥离,揭示了这一动机背后的虚伪。

早在第一季拒绝格雷琴和埃利奥特的资助时,沃尔特就暴露了核心驱动力并非家庭福祉,而是受损的男性自尊与有毒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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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季第十一集的结尾是沃尔特心理转变的奇点。当斯凯勒坦白她将钱给了特德·贝内克,导致全家无法逃亡时,沃尔特在狭窄的地板下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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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第四季

这一刻,他意识到宇宙对他开了一个终极玩笑:他以「家庭」名义赚来的血腥钱,最终被用来拯救妻子的情人,而他自己则被困在自己建造的棺材里。这阵笑声标志着沃尔特·怀特的人性彻底死亡,纯粹的、混乱的海森堡人格完全接管了身体。

大结局中,沃尔特对斯凯勒说出的那句「我做这些是为了我自己,我喜欢这样,我很擅长。」这不仅是角色的自我救赎,也是对观众长达五年的心理纠结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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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确认了观众的猜想:沃尔特的真正成瘾物不是冰毒,而是权力、掌控感以及在这个他曾感到无力的世界中留下印记的欲望。

如果说沃尔特是剧集的大脑,那么杰西就是其备受摧残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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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第三季

杰西的悲剧在于他始终在寻找一个能够指引他的父亲形象,却一次次落入操纵者的手中。杰西周旋于三个「父亲」之间。

沃尔特·怀特是虐待型父亲,他对杰西的控制充满了煤气灯效应和贬低,他通过毒害布洛克来操纵杰西的情感,将杰西视为自己的所有物而非独立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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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

麦克·厄曼特劳特是严厉的保护者,他最初视杰西为累赘,但逐渐发展出一种基于尊重的指导关系,他试图保护杰西免受沃尔特混乱世界的影响,他的「半项措施」理论虽然残酷,却是为了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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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第四季

古斯塔沃·弗林是功利主义的主人,他利用杰西的渴望被认可的心理,赋予他虚假的尊重,以此离间他与沃尔特的关系,这种关注本质上是工具性的,但对杰西来说却极具诱惑力。

杰西是剧中唯一对暴力和死亡表现出持续、真实痛苦的角色。从目睹毒贩利用儿童,到德鲁·夏普被托德枪杀,杰西的崩溃源于他未泯的良知。他在新纳粹帮派中的奴役状态,是他为沃尔特的野心所付出的肉体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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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剧集播出期间,斯凯勒·怀特曾遭受了极不公正的观众仇恨。然而,今天重看,我发现她是剧中唯一的理性之声,是对沃尔特那一套带有西部片色彩的犯罪浪漫主义的现实主义解构。

斯凯勒并非单纯的受害者。当她发现真相后,她没有选择报警,也没有选择无知,而是试图通过洗钱来控制损害。

那句著名的「我睡了特德」并非单纯的报复,而是在一个她完全失去话语权的婚姻中,夺回身体自主权和家庭控制权的绝望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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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第三季

她是唯一一个看穿沃尔特「为了家庭」谎言的人,并试图在道德的灰色地带中为孩子们划出一块安全区。

汉克·施拉德最初是作为一个典型的阿尔法男性形象出现的:粗鲁、种族歧视、过度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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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

然而,剧集通过他在埃尔帕索遭遇的创伤残酷地解构了这一形象。丹尼·特雷霍被砍下的头颅放置在乌龟背上,这一场景不仅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更是汉克心理防线崩溃的开始。它象征着传统执法者的虚张声势在绝对残酷的卡特尔暴力面前的无力。

汉克的恐慌发作使他变得更加立体和人性化,他最终在马桶上发现真相的时刻,不仅是剧情的转折,也是他从傲慢走向悲剧英雄的新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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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第五季

《绝命毒师》是一部密集的哲学文本,它建立多种伦理框架来审视善与恶的本质。它并不说教,相反,它创造了实验室条件来测试这些哲学。

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概念是沃尔特觉醒的核心。只有当沃尔特通过癌症直面自己的死亡时,他才开始本真地生活。在癌症之前,沃尔特处于一种沉沦状态,过着一种安静绝望和潜力未实现的生活。对死亡的接近剥去了他的社会制约,迫使他对自己的生活采取能动性,即使这种能动性是破坏性的。

萨特的「自欺」概念解释了沃尔特早期的辩解。他声称他别无选择,只能制造冰毒来拯救他的家庭。这是对他自己撒谎,以逃避自由的责任。随着剧集的发展,沃尔特走向了一种变态形式的本真性。通过承认「我是为了我自己」,他最终接受了对自己行为的责任,拥抱了他作为罪犯的身份。在这个意义上,海森堡可以说是「本真」的沃尔特,而化学老师则是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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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德里希·尼采的哲学渗透在沃尔特·怀特的角色中。沃尔特体现了权力意志,即主张自我和支配环境的根本驱动力。尼采谈到了超越传统奴隶道德以创造自己价值观的超人。沃尔特试图通过拒绝关于毒品和谋杀的社会法律来做到这一点,创造一种私人道德,即「善」是由什么对他和他的家庭有利来定义的。

他视自己优于「羊群」——瘾君子、守法公民,甚至他的合伙人,有权因为他的天才而支配他们。然而,《绝命毒师》最终充当了对这一哲学的批判。沃尔特试图生活在善恶彼岸的尝试导致了彻底的毁灭。他的「帝国」崩溃了,他的家庭拒绝了他,他孤独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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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剧经常将功利主义伦理和义务论伦理对立起来。

沃尔特使用粗糙的功利主义计算来为他的暴行辩护。他争辩说杀死克雷齐-8是为了拯救他的家庭所必需的。他将迈克手下在监狱中的谋杀合理化为确保行动安全,并进而确保家庭财富的必要步骤。他将人视为方程式中的变量,如果消除一个变量(一个人)能稳定方程式,那就是「理性」的选择。

杰西·平克曼代表了义务论的视角。对杰西来说,有些界限是不能跨越的,无论效用如何。盖尔·博蒂切的谋杀摧毁了杰西,因为他知道杀死一个无辜的人本质上是错误的,即使这救了沃尔特的命。托德谋杀孩子德鲁·夏普是杰西的崩溃点,虽然沃尔特将这合理化为抢劫案的必要性,但杰西认为这是不可原谅的道德违规。杰西的痛苦源于他无法为了沃尔特的冷酷逻辑而压抑自己的道德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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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第五季

《绝命毒师》在世俗语境中探讨了神学上的「恶的问题」。剧中的恶通常不被描绘为宏大的恶意,而是意志的腐败——道德自我的逐渐崩坏。它细致地记录了恶的渐进性质。

沃尔特并非一开始就毒害儿童;他从自卫杀人开始,然后他杀死了一名囚犯,接着他通过不作为任由他人死亡。最后,他策划了大规模谋杀。

这个进程阐释了亚里士多德的美德伦理学概念的反面:「我们就是我们重复做的事情。」

通过反复选择「坏」的行为,沃尔特使自己习惯于恶习,最终失去了同理心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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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在电视史上的地位,不仅仅来源于它的艺术质量,还取决于它作为媒介消费模式转型的关键支点。

2013年,文斯·吉利根在艾美奖领奖台上公开感谢Netflix,称它避免了剧集被砍的命运。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在《绝命毒师》之前,电视收视率主要依赖线性播出。然而,《绝命毒师》的前几季在Netflix上线后,引发了现象级的「补剧」热潮。

观众可以在短时间内消化复杂、连续的剧情,这直接导致了第四季和第五季首播收视率的爆炸式增长。这种模式改变了电视剧的叙事节奏,编剧不再需要为了照顾错过一集的观众而重复信息,可以铺设更长线、更隐晦的伏笔,如粉色泰迪熊的眼珠这种细节。《绝命毒师》证明了复杂的段落叙事在流媒体时代不仅可行,而且更具商业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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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第四季

在《绝命毒师》之前,电影级的制作水准主要集中在HBO等付费频道。《绝命毒师》将这种美学标准带入了基础的有线台。

在剧集完结十余年后的2025年,重看《绝命毒师》的感受又不同了。

它不仅是一部经典剧集,更成为了解读现代社会焦虑的文本。

一个奇特且值得警惕的文化现象是,沃尔特·怀特在2020年代中期被互联网亚文化挪用为「西格玛男人」的偶像。在短视频混剪中,沃尔特的残忍、孤立和控制欲被剥离了原本的悲剧语境,被重新包装为值得效仿和独立成功的象征。

剧集本身是对有毒男子气概的严厉批判,展示了沃尔特的自我中心如何导致了他所爱之人的毁灭和自身的孤独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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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第五季

然而,2025年的部分受众却选择性地忽略了结局,只崇拜那个说出「我是敲门人」的强权形象。这种文化误读,或许反映了当代男性在社会角色定位上的迷茫。

尽管时间流逝,《绝命毒师》的核心引爆点——一个中产阶级专业人士因无法支付医疗费用而被迫犯罪,在2025年的美国社会依然具有刺痛人心的现实意义。

这使得《绝命毒师》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一部关于美国梦破碎的黑色讽刺剧。在全民医保更为普及的国家,沃尔特·怀特的故事可能在第一集就会以他接受治疗并继续教书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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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25年充满不确定性的全球环境下,《绝命毒师》意外地成为了一种「舒适剧」。尽管剧情充满暴力,但其内在的逻辑严密性——恶有恶报,化学反应遵循守恒定律,人物智商超高,为观众提供了一种在混乱现实中难以寻觅的秩序感。

《绝命毒师》的本质是关于「变化」。就像化学是研究物质变化的科学,这部剧是研究人性如何在贪婪、自尊和谎言的催化下,发生不可逆的变质。

它为剧作和人物塑造的艺术,赋予了科学一样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