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真恨我啊,我早该明白。”
“原来我不是恨她,我是爱她爱得太痛苦了。”
“靠近你就靠近了痛苦,远离你就远离了幸福。”
如果你和我一样,看到上面三句话已经隐隐感到刺痛又兴奋,脑中开始上演恩怨纠葛震撼大戏,那么恭喜你,咱们这种症状找到病根儿了——“恨海情天”症候群。
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在进行文化消费或创作时,秉持着这样一个信条——健康的感情固然可贵,奈何扭曲的爱恋实在精彩。
爱不能是纯爱,纯爱少了一些刺激;恨不能是纯恨,纯恨少了一些温存。爱恨必须接替着来、交织着来,前赴后继、此起彼伏、螺旋式缠绕着来。

“苦果亦是果”(图源:《宁安如梦》
这种故意找茬才编得出的情感模式,正在挑动越来越多的网友和观众的爽感神经,渐渐变成编剧制片必修的功课。
“恨海情天”到底是什么,怎么就成了文娱创作新的流量密码?
01
在恨里找爱是什么癖好?
忽如一夜春风来,“恨海情天”这个词不知何时起,迅速翻涌至互联网各片海域的浪尖。它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理智上我应该恨你,但我又无法不爱你,进而甚至恨上自己,为什么爱一个可恨的人。
这么拧巴、别扭也因此别具张力的关系,成了越来越多影视剧引流的钩子。
助辛芷蕾拿下威尼斯影后的电影《日掛中天》,就把这四个字做成了招牌。剧情极尽拷问人性之能事:婚外情事、意外怀孕、顶罪入狱、癌症晚期,戏剧冲突可谓琳琅满目。
古偶更是“恨海情天”的主战场。
白鹿和曾舜晞在电视剧《临江仙》中,饰演一对同源共生的仙侣,力量此消彼长、互相牵制,却因种种误会反目成仇,历经决裂、丧子、虐杀,在爱恨交织中痴缠。互相捅刀和甜蜜拥吻都是日常,长相厮守和同归于尽都是心愿。
又如《折腰》,男女主是世仇,都背负着“国家子民”的命运,爱得格外挣扎;《入青云》,男女主表面投契、暗中算计,关系来回拉扯;《度华年》,中年怨偶双双重生,捏着鼻子联手解困。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讲师薛静从事网络文学研究多年,亦参与过多部网文影视改编作品的立项与审核工作,她表示“很多影视剧,特别是S+级别的项目,都有'恨海情天'的特质”。
为什么?因为观众喜欢。
早在影视作品蜂拥而上地创作和改编之前,“二创”就已经是“恨海情天”的统治区。官方不提,观众也能自行咂摸出这股味儿。

“恨海情天文案”广受青睐
《藏海传》里的藏海和平津侯,就是一对“民选恨海情天”代表。他们之间有充分的“恨”:平津侯灭了藏海满门,藏海蛰伏数年,处心积虑只为复仇;然而,他们之间又发展出了“情”,并在平津侯以身犯险从火场里救出藏海时达到高点。尽管藏海复仇的念头丝毫没有动摇,平津侯出手相救也是出于自己的利益考量,但越是这样,“假意里的一丝真心”就越是对味。
你说这不就是虐恋情深吗?还真不完全是。
02
多情必多疑,
“理想关系”进化到看不懂的地步了
从前的虐恋情深、相爱相杀,往往只做到相爱,难以“相杀”,而“恨海情天”就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
薛静总结,现在的“恨海情天”和20年前风靡的虐恋文相比,区别在于“轻虐重爽”。她提出,很多虐恋集中于虐其中一方。最常见的模式是,一个女孩在一段不为外界所容的爱情中承压,她付出、等待、忍耐,甚至自我牺牲,最终换得他人的“追封”;但现在的“恨海情天”,关系的阻力常来自双方价值观、世界观上的差异,女性角色往往处于主动位置,她们勇于向内审视、直面自己的欲望与缺陷,双方进行博弈权衡,甚至“反转打脸”。
从事编剧、影视策划多年的马帅也发觉,现在的观众希望看到主人公能勇敢承认恨的存在,勇敢复仇翻身,而不是一味忍辱负重,盲目追求道德感。“光‘恨’没用,观众更喜欢‘恨’之上的人性升华,也就是谈论复杂情感的部分,主人公在爱恨间的抉择。”马帅说。
这种变化在古偶常驻演员的作品序列里也有所体现。
任嘉伦在《周生如故》中“不负天下唯负十一”,彭小苒在《东宫》里为两国止戈选择自刎。可到了今年播出的《凤凰台上》,彭小苒开场就向任嘉伦一剑刺去,男女主相识、相知、相爱的过程里亦是反转频频,跌宕起伏。
薛静认为,这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从前爱情叙事中牢固的性别刻板印象或情感表达模式正在被质疑、被动摇。“‘恨海情天’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互文的结构,双方力量不分彼此、势均力敌,没有单纯的施方和受方。”
影视作品飞转的齿轮炮制出了更多恩怨情仇,而观众已经在各类亲密关系中,挥起“恨海情天”,重锤出击。
比如母女关系,就成了咂摸“恨海情天”的理想模型。
今年11月,演员佘诗曼在《新闻女王2》完结后发长文剖析自己在剧中的母女关系,她直言:“你们用‘东亚母女的恨海情天’来形容我们,我觉得很贴切。”这对养母女共享新闻信仰,做新闻的理念却南辕北辙,佘诗曼饰演的文慧心一边因养母的控制欲感到窒息,另一边又在反叛中愈加意识到两人间的传承和血肉相连。

《花漾少女杀人事件》也被认为刻画了“东亚母女的恨海情天”
友情也被不少网友评价“比爱情更适配恨海情天”,因为“爱情可以要求忠贞,友情没资格要求唯一”。明月高悬不独照我、独不照我、曾独照我,到底哪种更可恨,随之变成盛况空前的赛博辩论。
简言之,“恨海情天”中的“恨”,更接近求而不得的怨怼和立场相悖的羞愤,“情”,更接近唇齿相依的倚赖和头撞南墙的执迷。
这样百转千回的微妙情感,当然并非近年才出现,也从来不仅限于爱情。
关于“恨海情天”的出处,目前常被提及的是《红楼梦》第五回太虚幻境的宫门匾额,其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的横批恰是“孽海情天”。此外还有李碧华所著《青蛇》中的一句:“他们竟相信情天是女娲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

更加广为流传的是“历史同人老吃家”易中天对孙权和陆逊这对君臣的点评:“多情必多疑……所以情天,往往也是恨海。”

“恨海情天”跻身亲密关系热门词牌名之前,就在不少经典作品中有所体现。《情深深雨蒙蒙》中,书桓、依萍、如萍在三角恋中不断彼此猜忌、怨怼,又迟迟不愿脱身;《倚天屠龙记》里周芷若一句“倘若我问心有愧呢”被奉为又爱又恨的绝佳判词,至今回响在无数拧巴人的个性签名里。再像《千山暮雪》《回家的诱惑》《夏家三千金》,虽说讲的都是豪门是非,多少失之“悬浮”,但隔代恩怨、逆袭复仇和一个个巴掌,扇得收视率节节走高。
在薛静看来,“恨海情天”是对“普遍存在的、难以言说的情感困境,进行戏剧化的提纯和确认”,无法简单概括的一团乱麻,现在被命名了。
马帅直言,长期有效的叙事模式,在今天又找到了新标签:“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个个恨海情天、狗血淋头,人类这点小心思早被摸透了。‘恨海情天’的设定本质是悲剧的写法,极致的误会和复仇,又因人物实际的关系很复杂,迟迟下不去手,和古典悲剧的手法差不多。”
回顾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四大悲剧”,看到“恨海情天”在当下的作品中杀得七进七出,“生存还是毁灭”,莎士比亚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03
怎么就成了当代观众的
爽感“速释胶囊”?
在撒糖剧、悬疑剧、群像剧各自有过高光时刻后,不疯魔不成活的“恨海情天”为何声势渐长?
一个关键优势是足够高效。
薛静观察到,现代人的文娱消费夹在两股作用力之间。一方面,每天接收的信息密度越来越高,感受到情绪刺激的阈值随之拉高;与此同时,能用来浸入、品味作品的闲暇时间变少。双面夹击下,流行文化产品就得缩短篇幅、调高浓度,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提供尽可能多的情绪起伏。
“现在大家看剧很少有原速播放的了,哪怕下饭剧也会开着 1.25 倍速、2倍速边吃边看。用网文的逻辑解释, 每3000字要有一个小高潮,每5000字有一个大高潮,短剧更是3分钟内要有一个爽点,因为3分钟就是一集。”薛静说。
按说这样的处理方式会导致故事悬浮,反而让观众难以调动情绪——但观众已经练出来了。
“现在的信息接收方式常被称为‘碎片化’,但‘数据库化’可能更准确。”薛静解释,在吸收过大量文艺作品后,观众大脑里生成专属数据库,里面存着自己的萌点、虐点、爽点、嗑点,只要一个片段甚至一句话,大家就能自动调取数据库信息,脑补出更合自己胃口的故事。

“一个片段就嗑到”经典案例(图源:《我的人间烟火》《大生意人
作为要素更丰富、情感浓度更高的作品样式,“恨海情天”犹如一颗速释胶囊,在短篇幅内施展剧烈的爱恨深刻交缠,在你睡前半小时能放松娱乐的时候,快速提供足够的情感刺激。
早在电影、长剧打出这副牌之前,短剧就已经用噼里啪啦的巴掌和叮铃哐啷的壁咚、掐脖、强制爱开辟出狗血新世界,人均“疯批”,扎堆“阴湿”,2分钟内,女人,我要你上头。
薛静认为,短剧更早地发现了当下人们的诉求,并且迅速以“速释胶囊”的方式给填上了。“但是诉求背后的根源性匮乏是什么,这种压缩饼干式的填法是不是最好的满足方法,这是文艺创作进一步迈向精品化可以思考的问题。”
马帅则提到,近一两年“恨海情天”式作品井喷,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了韩剧的影响。“这几年,奈飞(Netflix)指导下的韩剧全往‘恨海情天’的方向发展,无恨、无复仇、无恶女,不成席。”
然而奈飞能批量复制的爆款公式,平移到内娱,可操作性就不见得强了。“一味往黑暗角落挖,最终会把路走死。再加上审查因素,很多矛盾不能碰,最后全变成原生家庭从互殴到和解,说好的‘恨海情天’变成了包饺子。”
实际上,这也部分解释了“恨海情天”为什么在古偶仙侠领域格外吃得开。
薛静表示:“剧作从创作阶段起,就开始要植入相关元素,但现代剧有非常多的限制,古偶仙侠则是高度幻想的架空宇宙,有更大的空间编织爱恨情仇、酝酿爽感。”此外从审美的角度看,现代剧固然更容易入戏,却也相应更容易出戏,反观古偶仙侠,“在幻想世界,我可以代入情感,而不代入身份,从而体验安全范围内的失控”。
创作端捕捉到新风向,消费端则似乎还是那一批老观众。
“这几年主流观众明显有老龄化趋势,这个算是客观市场结构不可逆的变化了。”马帅说。甜宠和轻喜剧元素横行的前些年,没什么人爱拍“恨海情天”;现在,热爱甜宠的年轻乃至低龄观众转向二次元,或更轻松的短剧、漫剧,主流观众年岁渐长,对情感、生活的看法发生变化。“明知艰难但还渴望翻身,在恨里找爽感就成了新的梦。”
他认为,“揪心”是“恨海情天”触发爽感的机制。“比方说母女间的恨海情天,这里面存在相当复杂的人性纠葛和情感关系——母女俩的仇到底要怎么化解?人物肯定会翻来覆去地思考、行动,形成多次反转,让观众揪心。爽感倒不完全来自复仇,更像是最终确认了人性。”
在薛静的理解里,爽感还来自对创伤的疗愈。“‘恨海情天’给大家在情感里的矛盾犹疑一个合法性,借他人极致的故事,反观自己在关系中的很多隐痛、无奈,包括愤怒,从戏剧化的情感释放里获得疗愈。”
网友们频繁向自己追问,希望通过抽离的视角,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也对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有了新的体会。
薛静分析,透过“恨海情天”这个切面,可以一窥东亚文化中的两组核心矛盾:传统伦理和现代情感之间的矛盾,集体和自我之间的矛盾。东亚的情感常以“恩义”的形式出现,自我常通过成为集体的一分子来建立,于是,爱是理应偿还、回报的债务,自我必须以集体利益为先,当个体与规训的矛盾越积越深,含蓄的东亚人总会在压抑、隐忍、扭曲之后寻求戏剧性的突破,“‘恨海情天’就是这样的火山口”。

不过,对生存哲学、成长创伤和个人价值的重新思考和再判断,是否能通过市面上的“恨海情天”作品完成,还得打个问号。
重点在于展现人性之复杂的“恨海情天”,要达到效果,“根本在于先写出一个立体多面的人”。马帅对此不大乐观:“现在很多剧还处于贴标签阶段,把爽感放到了表层的复仇上。”
至于排着队播出的“恨海情天”到底火不火、有多火,马帅也有些无从说起:“不管啥数据,背后都有巨大的泡沫,很多时候是平台和粉丝的自嗨。”
他觉得,理想状态是百花齐放,而非依赖单个流行标签,或者盲目尝试复制爆款。“先得有活人在看,大家在现实中茶余饭后聊得起来,才能形成真正的转化率,光有‘恨海情天’一个标签,实际意义不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