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电影解读的爆火，让互联网分成两个世界，一个泪目到激情燃烧，一个懵懂得莫名其妙。
在一个视频社交网站上，三段有关电影《芳华》的解读，观看量突破4000万，甚至达到同时在线3万人的盛况。海量的弹幕，仿佛回到那个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岁月，作者在解读《芳华》的时候，用了《大明王朝》《让子弹飞》等影视作品来辅助说明。通过索隐，将那个文工团成功分为两个阵营，一个来自云端，一个来自泥土，来自泥土的往往怀着纯洁理想，被打造成道德符号，却在时代巨变中被甩下列车。
这种解读击中了当代人的痛点，难以改变的命运、难以跨越的层级，年轻人不再相信好人能有好报，不再相信能奋斗出美好的未来。现实，让很多人从历史中寻找隐喻和共情，半个多世纪前的波澜，就此成为年轻一代的精神投射。
也对也不对。
说这种隐喻“对”，是因为从现象上找到了某种相似的规律。权力构建的层级，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板结，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先秦的贵族时代，东汉的豪族时代延伸出门阀世家，科举缓解了这些顽疾，但又在宋明以来形成文官群体，座师与门生又逐步成为新的连接。每次板结到崩解，都不免剧烈的社会动荡。蛋糕一次次重新分配，治乱不断循环。
当不加约束的权力存在，阶层板结就难以避免。当权力来自于宏大而抽象的主体，就变得不可质疑，尚方宝剑之下就形成的划分，持剑人和草民变成截然不同的群体。做蛋糕、切蛋糕、吃蛋糕、掀桌子、重新做蛋糕，每次掀桌子有少量的面粉撒下来，大众便欣欣然，称其救民于水火，开始高声歌颂起来。
但这种隐喻也“不对”。因为通过一部或几部影视作品的索隐和寄托，看似顺理成章，但往往有意无意忽略更细微的时代背景。仍以《芳华》为例，影片中的文工团正处于激情岁月的末期，解读者认为那是个权贵的世界，比如郝淑雯和林丁丁，她们正在享受父辈的胜利果实，甚至演化出鄙夷和歧视。而闯入这个世界的底层人民，刘峰与何小萍，就成了异类，刘峰被当成道德符号而被困住，甚至当他释放人的欲望，强行拥抱林丁丁，都被同僚解读为被“勾引”，他背负着十字架而艰难生存，上前线，当小贩。何小萍则因自卑有体味，被其他女孩嘲笑，因为偷别人的军装照相而被指责，因海绵胸罩而感到羞愧。特别要说明的是，电影里没有说那个胸垫是谁的，小说里指明是何小萍。刘峰强抱林丁丁时，手摸到胸罩扣，女孩大喊“救命”，小说里这些描写人性基本欲望的桥段，也被电影模糊处理了。这也为解读提供了空间，所谓“底层”的悲剧性便可全部交给时代和阶层，而非个体的选择，这种解读本身也陷入了符号化的陷阱。
另外，解读者和粉丝也忽略了另一个时间差，就是文工团内部阶层板结的现象，恰恰发生在那场激情岁月的尾端，而不是开始。也就是说，浪潮之后并没有改天换地，那些女孩依然可以顿顿吃饺子吃到腻，可以听索尼随身听。拥护者会进一步自我开解，理想本是纯洁美好的，天意本是善良睿智的，只是在执行中被既得利益者念歪了经。于是，加倍的仇恨，加倍的爱戴。
国人有一种奇怪的托古心理，我当然明白这是借古圣先贤，来推动现实的改变。但这就有两个问题，一是古圣先贤的言行有太多的解释空间，很难达成共识；二是让人们产生一种今不如古的错觉，甚至要穿越回古代的冲动。这种情怀，最早可以追溯的三皇五帝的传说、尧舜禹的德政，上古的部落时期被人想象成理想国。后来的标杆是西周，克己复礼，期待回到那种君臣父子的秩序时代，哪怕那个亲睦的时代并不真实存在。
近世以来，人们又怀念秦皇汉武，挥斥方遒，却不知秦制下人们连迁徙和择业都没有自由，每个人都是机器上的螺丝钉，稍有不慎就会被连坐。汉武开边，封狼居胥，背后是盐铁官营、滥发货币，将民脂民膏吸得殆尽。楷模，尤其是理想主义的楷模，甚至可能意味着更大的危险。比如最大的托古者、曾被当成圣人的王莽，当安汉公之前，王莽在道德上几乎完美，比如儿子杀了奴婢，他因此杀子以示公正。真正上位后，王莽要打造一个他心中的理想的大同世界，也被后世一些不学无术之人称为“穿越超前”的革新，恰好，他的王朝就叫“新”。可那个新朝，官营产业比武帝有增无减，滥发货币（如金错刀）比武帝有增无减，穷兵黩武比武帝有增无减。全国的地名官名被改个遍，匈奴西羌百越得罪个遍，民众流离失所困厄而死比比皆是（人口减半），冠冕堂皇的理由下，是巨大的失序和灾难。
托古意味着变革的意愿，也意味着难以达成共识、忽视人性、撕裂社会的风险。站在个体的角度，我们当然希望毕其功于一役，药到病除般的改善。仿佛树个靶子斗争一番，新世界就到来了。我们面对的阻力，并不来自于哪些群体或阶层，以为斗争胜利便可天下大同。殊不知我们要对抗的，是复杂的人性（也包括我们自己）。当你分到蛋糕时便希望不要改变，当你吃不到蛋糕时便希望掀桌子，反复掀桌子和切蛋糕，没人能逃脱生存的压力，也没人能逃脱权力的诱惑。
是以，变革不是砸碎旧世界的一切，那是一剂充满诱惑和破坏力的药方。如果总要借助激进的方式，但在制度上却没有积累和迭代，没有凝聚成普遍共识，只能一次次毁灭重建，一次次掀桌子分蛋糕。正视人性，通过制度和规则的迭代和优化，改变群体文化和心理，徐徐图之，也许没有那么“解气”，但至少不会毁了一代人的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