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莉拉、momo
10月23日,一则关于郑州短剧导演高俊“过劳猝死”的消息在业内流传。一周后,高俊家属在社交媒体发布“突然离世的短剧导演的妻子的自述”一文引发了广泛关注。

娱乐资本论第一时间联系了高俊的妻子王飞、以及出面为高俊导演谈判后续赔偿的表哥余珂。在他们的讲述中,我们得以还原整件事情的过程:
10月14日至18日,高俊在郑州大志影视基地拍摄一部海外短剧,仅用4天杀青。据妻子王飞称,拍摄期间,高俊日均工作17小时,每日微信步数在10000步以上。
杀青后,高俊在河南开封的家中处理后期相关的工作。10月20日下午4点40分,高俊被妻子发现倒在卫生间内,送往医院急救,18点21分被宣告因心梗病发去世。
高俊去世后,家属尝试联系高俊所在剧组的承制公司——河南花某某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该公司相关负责人刘某称,拟按1000元/天的标准结算工资,共发放5000元工资,再补偿1000元交通费,再额外拿出10000元作为抚恤金。
据家属反馈,因双方未签署书面劳动合同或项目合约,该工资标准暂未通过书面文件核实。
一位在广告行业打拼多年,在家属口中日薪片酬30000到50000的资深导演,如何回到郑州成为1000/天的短剧导演?这位刚刚进入短剧行业的导演,又怎么倒在了自己执导的第一部短剧里?
他的经历到底是个例还是整个短剧行业的缩影?在家属的帖子下面,许多短剧从业者感同身受背后,是当下短剧怎样的工作生态?
娱乐资本论试图通过高俊的事件,以及三位短剧从业者的亲身经历,让短剧飞速发展中“卷生卷死”的现状被看到,让聚光灯背后“人”的真实处境被关注。

转行的广告导演,倒在他的第一部短剧里
让高俊倒在工作岗位上的这个项目,是他人生中的第一部担任主要导演工作的短剧。
今年5月,44岁的高俊正式入行短剧,在此之前他从事过纪录片拍摄,后主要拍摄TVC广告。妻子王飞告诉娱乐资本论,对于影视行业,高俊一直有自己的坚持和热爱。
“他曾经专门跑去中国传媒大学进修了一年,旁听了几年,为了拍摄工作,也曾辗转北京、厦门、深圳等地。”


“新片场”是一个众多广告片或影视导演认证资料的地方,高俊在这里的主页涵盖了各种类型的广告片。从三星、奥迪的产品宣传片到游戏和平精英TVC,再到与沈腾、于朦胧、白敬亭等多位知名艺人合作的传统广告内容,高俊所挂的都为“导演、编剧”等核心职务。
据王飞回忆,当时高俊拍摄广告时单片报酬大约在3-5万元之间,疫情前,其收入较为稳定。疫情之后,与许多广告从业者转行到短剧一样,高俊面临着广告行业不景气,项目减少,收入不再稳定的状况。另一方面,他还多了一份来自家庭的压力。
“他是家里的支柱,我在事业单位上班,家里有两个女儿,大女儿10岁,小女儿6岁,高俊上面还有年近70的母亲要养,除去日常开销外,家里还有房贷要还。”王飞说道,在此之前,无论是高俊本人还是其家人,对于短剧行业的情况都知之甚少。
今年8月,高俊曾进入郑州一家头部短剧公司的项目,从事辅助性的拍摄工作,“他说是跟着这个剧组观摩几天,跟着上手拍摄,相当于边学边拍。”在这期间,他工作了8天的时间,最终公司给结算了2万块钱的工资。
在拍完这部短剧后,9月高俊与花某某公司负责人刘某经朋友介绍取得联系,双方约定10月14日至10月18日进行海外短剧的拍摄。在王飞提供的聊天记录上,这个短剧项目组的工作群被命名为“巴西葡萄牙语10月14日开机”。
在离开家之前,高俊还跟自己的大女儿说“要去拍一个巴西的演员。”
去年8月,娱乐资本论在海外短剧相关稿件中曾接触过花某某公司负责人刘某。那时他已经在拍摄海外短剧,并向小娱坦言:“行情不好,骑驴找马。你不干就会被淘汰,公司还有员工要养着。你干,就可能会生存下来。”
当时 花某某拍摄短剧的基本节奏是每半个月一部。时隔一年后,这个周期被压缩至4天。事件发生后,娱乐资本论多次尝试联系刘某,电话始终无法接通。

AI作图 by娱乐资本论

高俊过劳,是行业个例吗?
从妻子王飞提供的工作群截图来看,10月14日到18日期间,剧组场务、制片每天分享拍摄点的时间为早上7点,收工后给出第二日车辆行程的时间为晚上1点半之后。10月16日晚上12点,聊天记录显示剧组仍在转场。
这些信息,让高俊家人们推测其每日工作时间都在17小时以上。“从剧组回到酒店路上也要时间,除去这些一天的休息时间可能只有3、4小时。”
高俊回家后,曾向妻子说过自己有“脚疼”的症状,和表哥余珂通话时也提及“非常累”。

阿风是一名演员助理,回忆起剧组日常,他表示每天清晨三点钟起床,晚上十点多才能结束工作,每天的工作时间基本上都在15小时以上。
“我们是在郑州郊外拍摄,每天早上就要打车前往拍摄基地,车程就需要一个小时。现场布置好之后,我们才开始拍摄,中午的休息时间也只有一个小时。很多时候没有地方休息,只有一个小凳子可以坐下。”
“拍摄常常熬到凌晨,甚至是连续拍摄一夜,根本没有休息时间,第二天继续上工。”剧照师李明称,部分短剧剧组工作强度超出其个人承受范围,后续选择不再参与剧组拍摄。
现在李明退出了短剧行业的拍摄,只接一些现场活动的照片拍摄。
在短剧剧组中,一人身兼多职是常态,往往一个导演同步还要做执行、统筹等工作。
文文告诉娱乐资本论,她曾在一个组里担任演员统筹兼演员副导演,既要根据剧本招募演员,又要现场负责演员的跟戏,“这是两个人的活,但是最后是我一个人完成,所以就没得睡,工作量巨大。我一般在横店、杭州这种地方工作,平均的工作时间是16-18小时。”


(图源:高德地图 街景)
短剧拍摄基地是一个又一个不同场景的房间,所有场景基本不会离开同一座楼,场与场的距离就是换一个房间的距离,在这样的情况下高俊日均过万的步数,是他在片场片刻不休的证明。

即使是在杀青后,作为主要导演的高俊也没能停下来。19日晚上,王飞10点多睡觉前,仍看到丈夫在书房工作,根据聊天截图显示,在高俊去世当天中午,其仍然在处理短剧后期的工作。直至当天下午4点,被王飞发现倒在卫生间,送往医院。
出事后负责与承制公司花某某沟通的,是高俊的表哥余珂,“高俊家里现在也没个男的,他老婆对这些事情也不太擅长,我也看不过去这个事,怎么能一声不响地就这样算了。”
王飞表示,“出事之后,刘某还有剧组的人来吊丧,我们只在殡仪馆附近饭店见了一面,说了两句话,之后的一周都没有再联系过。”一周后,由高俊的表哥余珂出面主动联系了对方,谈及赔偿的事项。
“最开始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刘某的态度还很好,说是要找一个行业的高标准的工资来发放,并且说的也很好,说会跟公司申请抚恤金等等。”
在第二次的沟通中,对方转变了态度,“第二次电话回过来之后,他说的跟前一天说的可就差太多了。刘某说是按照副导演的标准,工资是一天1000块钱,加上交通费一共6000元,额外抚恤金的话是1万块钱,然后别的就再也没有了。”高俊表哥说道。
在高俊与刘某的聊天界面,以及刘某与高俊家属的沟通中,都没有任何劳动合同、项目合同等文件内容的出现。高俊的薪酬究竟多少,除了刘某口头沟通的1000元/天,家属并未找到确切的其他证明。
后续高俊表哥再次跟刘某打电话时,对方的态度也依旧强硬。双方沟通四次,依然没有达成共识,后续刘某也未再主动联系过高俊家属。
在娱乐资本论向上述短剧从业者了解情况时得知,普遍的导演、及副导演的价格不可能仅仅1000元/天的。阿风透露“导演岗位,正常都要1万元以上1部剧。”
这场变故让高俊的家庭瞬间陷入混乱与悲痛。16000元的赔偿对于既有房贷要偿还,又有两个女儿、一个老人要抚养的家庭来说,聊胜于无。
在出事前,高俊大女儿一直在上小提琴课,“她是五岁多开始学的小提琴,现在因为没有爸爸了,这笔开支我一个人很难承担,所以就不再学了。”王飞对河豚君谈及女儿时,声音越来越小。

短剧繁荣之下的“卷”与“乱”
近两年,郑州在短剧这一领域迎来了爆发式发展。
截至去年年底,郑州全市微短剧制作企业已超过820家、从业人员达3万人,市场规模突破23 亿元,各类拍摄基地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被称为“竖店”。高俊所拍摄的大志影视基地,就是位于一个叫黄岗庙村的村庄,大量村民在基地外撑起了小吃摊。
数据显示,郑州日均开机约100部,每分钟成本控制在2500元以内,综合成本比浙江金华(横店)等其他城市低10%~20%。因为这几万部的年产量,整体带动了郑州如“聚美航空港竖屏电影基地”“新郑木马影视基地”等十几家基地。其中大志基地负责人在采访中也提到,基地全部投产入驻后,预计产业园整体年营收或超10亿元,税收不低于5000万元/年。同时也将带动新增就业不低于2000人。
郑州,被视为2025年的“短剧第一城”。在这里短剧拍摄的周期非常紧凑,单剧完成周期仅7~15天,甚至像高俊所在的这个剧组已压缩至4天。
演员助理阿风表示:“短剧通常拍五六十集,剧本简单,拍起来也相对快捷,但工作量非常大。我的工作是辅助性的,拍摄的时候,我只需确保演员站位和场景的位置对得上,所以经常得比对上一场的画面,然后让演员复原位置。即使是每天在现场耗着,我也觉得好累。更别提那些需要盯全场的摄像和导演了,他们甚至连摸鱼歇息的时间都没有。”
这种极高强度的工作也带来了身体上的沉重负担。“每天晚上回到家,感觉整个身心都被掏空了,身体也感觉麻麻的。”身体的透支,加上休息时间的极度匮乏,让阿风选择离开剧组。“感觉这活很伤身体,撑不住了,最后就选择不再做了。”
文文也对小娱提到相似的经历,“有一次,我连续熬了好几个夜晚,有天凌晨突然感觉到心脏剧烈跳动,胸口一阵阵窒息的难受,我从来没有这么真实地体会到身体的极限。”
短剧行业的薪资与工作强度的不平衡也让工作人员感到无力。演员助理的月薪通常不到3000元。
剧照师李明的工资是500/天。上个剧组,他连续工作6天,垫付了到组的车费1000多元,杀青到现在,他既没有收到发放的工资,也没有收到车票的报销:“最后我连去郑州当面问公司要钱的车票钱都拿不出了。”
短剧剧组的工作安排和管理也存在许多不规范现象。三个受访者不约而同地提到,对于短剧剧组的印象就是乱糟糟的。
“很多剧组的管理很乱,人员不固定,工期很紧,根本没有明确的规范。”
“有些导演和制片人整天坐在办公室指挥,工作总是拖延,导致很多人加班到很晚。工作人员很多,实际在干活的人却很少。住宿一般也是小旅馆”

“很多剧组对于工作人员的身体健康保障做的也很差,吃的住的都不好,体力却消耗很大,每天就吃点水煮土豆丝,水煮青菜,还有网上买的合成肉拌一拌,虽然剧组说是20块钱的餐标,但是我感觉都不到5块钱。”

与高俊的情况相似,3位受访者都谈到,在许多短剧剧组,工作人员并没有签订正式的劳动合同,甚至很多组没有任何医疗或安全保障。
李明所在的剧组甲方就没有按时支付工资。“最开始公司承诺好支付工资,但最后拖欠了,他们不会给你任何合理的解释,有时候直接就告诉你‘公司账上没钱,有本事就起诉我’,这种事情我身边朋友也有经历过。”
对于个人短剧从业者来说,起诉往往意味着要投入更高的金钱和时间成本。对收入不稳定且工作繁忙的他们来说,维权显得得不偿失。
无论是失去生命的高俊,还是李明、阿风、文文,他们的生活也仅仅是冰山一角。在高俊朋友和妻子发的维权帖下,还有许多的短剧业内人士留下自己的工作日常,“熬大夜”“通宵”是评论中的高频词。
评论中,有人选择离开行业,有人选择继续“卷下去”,毕竟,在传统影视行业往下降的情况下,如高俊一般不得不转型的人太多了,而短剧的繁荣或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仍会继续,从业者们仍然想拼出个爆款来。
(本文基于公开信息及受访者反馈整理,仅用于探讨短剧行业发展现状,相关表述力求客观中立。文中除家属外受访者均为化名,家属已授权,部分细节已做隐私保护处理。若文中内容涉及侵权,请及时联系作者删除。本文观点不代表任何官方立场,仅供行业交流参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