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的水城威尼斯,在第82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颁奖礼上,凭借在《日掛中天》中的演出,辛芷蕾荣获最佳女演员奖,她成为第三位华人“威尼斯影后”。
从《繁花》里的商战奇人李李,到话剧《初步举证》中文版的律师泰莎,再到《日掛中天》里的普通人美云,短短几年,辛芷蕾连续创造了几个颇具分量的重要角色,一跃成为同年龄段最重要的女演员之一。
“十几年前我刚入行的时候,吹过一个牛,也算是一个梦想。我说有一天我要站在世界级的舞台上,我想成为一个国际巨星。但是呢,那时候我遭受了很多很多的嘲笑。但是你看,今天我终于站在这儿了。”那天晚上,她手捧奖杯,平静地说,“我为自己感到骄傲。”

9月6日,辛芷蕾凭借在《日掛中天》中的演出,荣获第82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
辛芷蕾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导演蔡尚君的评价是,他邀请辛芷蕾出演美云,是因为看到她眼神里的“渴求”,那种内在的力量与美云契合。
“当你在某方面特别匮乏的时候,会像饥饿的动物一样,眼里充满欲望,你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面对《中国新闻周刊》,辛芷蕾依然不掩饰地说,“我现在不太控制这种欲望,不需要掩饰自己真正想要的。”
11月5日,辛芷蕾穿着印有“日掛中天”字样的白色长袖T恤,在北京一家影院附近接受专访。当晚,《日掛中天》在影院举办首映礼,11月7日,影片正式公映。
以下为辛芷蕾的自述:
登顶之夜
上台那一刻,其实我很平静。
后来回想起来,颁奖礼前一天有个有趣的插曲。评委会主席和接待我们的一位姐姐都暗示过我,主席一见到我就说“恭喜”,我还在想:恭喜什么?是恭喜我们的电影参展吗?那个姐姐也说:“你们的电影肯定会获奖,但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奖。”现在回想,他们都难以抑制地想告诉我们获奖的消息,但又不能说。
宣布获奖那一刻,我真的很平静。那一刻我想到的是,作为中国演员,14年后我们再次拿到这个奖,我感到非常骄傲,也很有底气。台上说的话,都是我当时脑中浮现的真心话。赵涛老师在台上迎接我,更加强了这种感觉。
我总能回想起来,2016年,我第一次参加柏林电影节,看到梅丽尔·斯特里普作为评委会主席上台时,全体起立,鼓掌十分钟。那一刻对我冲击太大了,作为一个演员,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份工作,但看到她站在台上,受到如此尊敬和爱戴,我才明白:这才是演员,这才是我想成为的演员。
因为你的职业和成就,大家会如此尊重和热爱你。她下来后,对我也说了很多话,现在已经忘了具体内容,但那个瞬间对我影响极大。今年获奖时,我算是浅浅体验了这种感觉(笑)。
我以前总说,最希望挑战的角色,是一个可以耗干我的角色,不论是体力还是心理上。美云真的耗干了我。这个角色让我有一次掏空自己的经历,对于未来的角色,我没有特定偏好的类型,角色一定是要有灵魂的、不重复的,还要有女性的主体性,这是我一直以来没变过的。
身心俱疲
拿到《日掛中天》这个剧本时,我觉得美云和我的生活经历完全不同,但我特别能理解她。这个戏讲的不是某种职业,而是人性,是情感,是道德困境与自我纠葛。女性更容易理解女性的情感困境。
在现实题材中,要让观众相信角色是真实存在的,就必须注重细节。我始终认为,角色必须让人相信她就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在人群中不显得突兀。
美云是卖衣服的,我跟蔡尚君导演建议,她应该背两个包。只有一个大包的话,找钥匙之类的小东西会很困难,而且她是个步履不停的人。我本身也是个行动特快的人,我知道一个包会把自己搞得很乱。两个包一背上,立刻感觉对了,这个人物一下子就立起来了。
还有后期追葆树那场戏,她衣服上的吊牌还没摘,挂在脖子后面。当时美云正在做直播,刚换上衣服的样品,我和导演商量,觉得留着吊牌会很有意思,导演也很赞同。这些细节丰富了人物的性格,也与她的职业和当时的生活状况相符,她穿着还要卖的衣服,而且当时也顾及不到那么多了。这种细节展现了她现实生活与自我之间的割裂感,非常微妙。
有一点我比较占便宜,美云是做服装生意的,而我大学学的就是服装设计,那时候经常去商场选面料、选衣服,看别人的设计。美云在凳子上吃外卖的细节,是我以前在东北商场亲眼所见,那些店主就是这么吃饭的,她们到点就在凳子上吃两口,赶紧干活。
美云这个角色最打动我的,是她的真实和复杂。她在道德困境与自我需求之间难以抉择。就像现实生活中,有些女人活得非常张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没要求你替我去坐牢”,但美云做不到这一点。作为一个普通人,我特别能理解她内心的痛苦和挣扎。
最后车站那场戏非常重,从我拿到剧本决定接演开始,就一直在思考如何演绎。我记得剧本里写,那一刻,葆树疑惑又气愤地抓起美云的头发,却在美云脸上看到了痛苦、无力和许多复杂的变化,然后葆树觉得自己懂她了。这个瞬间既短暂又微妙,从拿到剧本到实际拍摄的后期,我一直在琢磨如何表现。
对于美云最后的选择,网友的解读很多,有的也很有道理。我一直觉得这一刀有些非现实主义的色彩。这一刀像是撕开两人关系的一道裂缝,让他们的痛苦共通。有时候爱无法相通,但痛苦可以连接彼此。这就是美云与葆树的联系。
那场戏,演一条虚脱一条,我觉得从来没有演过这么累的戏。最后是身心俱疲,我倒在地上,已经站不起来了。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体力很好的人,最后这一场戏真的耗干我了。

辛芷蕾在《日掛中天》中饰演曾美云
不服输
后来跟蔡尚君导演聊天,他说当初选择我,跟《初步举证》中文版话剧有关,也跟《花儿与少年·丝路季》那个综艺有关。
演《初步举证》中文版那会儿,我正在拍《繁花》,每天在剧组里,中间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我发现自己作为演员,在台词、形体等方面的技术,不是那么过关。以前我很自信,觉得演戏靠情感带动就够了,但演《繁花》时才发现,当需要技术支撑时,我相当匮乏。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去进修。我去了上戏,跟着学生一起从基础学起。拍摄《繁花》中间有段时间,戏份不是很多,那时刚好这个剧本来了,我想借话剧磨炼下自己,但没想过接这么难的剧本。那个话剧剧本是英译中,有很多法律术语,一开始,我读都读得磕磕绊绊。
这就又说到我的性格了,我这个人就是越挑战越兴奋。周围的人都不太建议我接,说刚接触话剧,最好先演群戏,如果独自在台上忘词,或者出现舞台事故,你想过这个后果没有。我自己思考了一下,觉得对这个剧本的渴望超过了对后果的恐惧,这样就去了。
这个戏比较特殊,讲的是女性被性侵话题,又是独角戏,让我非常激动,我知道我想演。后来我再回去演第二轮时,心态又转变了,从最初的挑战变成了一种责任感。因为第一轮演完后,许多女孩给我写信,让我意识到,这部戏真的能帮助许多女孩走出困境。这部戏已经超越了一部简单的戏剧作品。
戏剧表演与影视表演差别太大了。戏剧表演是即时的,在舞台上,演得好坏立刻就能感受到。哪句台词说错了,观众的咳嗽声、唏嘘声,都听得清清楚楚,电影、电视剧是有滞后性的。但观众的喝彩和掌声能带来极大的能量,每次演完,听到观众的欢呼,我都感觉像重生一样幸福。
我承认自己有野心,不服输,我也不知道这种性格从何而来,也许来自电影,也许来自书籍,也许来自与优秀导演、演员的交流?跟成长经历肯定也是分不开的。我小时候在东北长大,对家庭是有责任感的,我觉得对家人有亏欠,希望他们过得好,我必须得努力。
当你在某方面特别匮乏时,会像饥饿的动物一样,眼里充满欲望。你得不到时,反而更能确认自己的内心,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我现在不太控制这种欲望,而是观察自己到底还想要什么,不需要掩饰自己真正想要的。
我总觉得人生就是来体验一次的,整天躺着不是白来了吗?辛苦与幸福往往是共生的。后来我发现,躺平的时候我更累,更难受。所以我不能躺太久,只能偶尔躺一下。
想对二十年前的自己说些什么?其实我没什么想说的。二十年前的我,已经足够勇敢。没有二十年前的我,也没有现在的我。
记者:倪伟
编辑:杨时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