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鹿原上的祠堂,从来不只是祭祖的场所。那方悬挂着“仁义白鹿村”匾额的空间,实则是权力角逐的剧场。陈忠实笔下的宗族社会,如同一面被时光打磨的铜镜,照见的不仅是关中平原的往事,更是权力运作的永恒密码。
白嘉轩的腰杆挺得再直,也掩不住宗法权力骨子里的脆弱。他守护的乡约,在饥荒来时敌不过一碗稀粥,在枪炮面前挡不住一颗子弹。这种权力的悖论——表面坚不可摧,内里千疮百孔——何尝不是所有权力结构的宿命?
鹿子霖在官场与宗族间的左右逢源,揭示的正是权力的流动性。他比白嘉轩更早明白:权力从来不在匾额上,而在人心的向背里。这种认知,让他在动荡年代活得比族长更滋润,却也让他最终在权力的迷宫中迷失了自己。
田小娥的悲剧,表面是礼教吃人,实则是权力对边缘人的系统性排斥。当她试图冲破宗法的牢笼,整个白鹿原的权力网络都联合起来将她碾碎。她的冤魂化作瘟疫,正是被压抑力量的反噬——任何权力若只顾压制,终将收获自己种下的苦果。
白灵与鹿兆鹏的革命爱情,则是用新权力挑战旧权力的尝试。他们相信理想可以重塑权力结构,却不知权力自有其惯性。就像白鹿原上的黄土,暴雨冲刷后,沉淀下来的还是那些熟悉的颗粒。
朱先生这个角色最耐人寻味。他超然于权力争斗,却成为各方势力争取的符号。这揭示了一个真相:真正的权力,有时恰恰存在于看似无权的位置。他的预言屡屡应验,暗示着在显性权力之外,还存在一种更强大的隐性力量——文化的权力。
白鹿原上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本质上是一场权力交接的仪式。从祠堂到村公所,从乡约到政策,权力在不断改头换面,但其核心从未改变——它依然需要合法性,需要服从,需要不断地再生产。
当代人重读《白鹿原》,突然发现我们依然活在各种“原”上。公司的层级,圈子的规则,网络的舆论——无不是新时代的宗法。白嘉轩式的正直,鹿子霖式的钻营,田小娥式的反抗,白灵式的理想,都能在当下找到对应的身影。
黑娃的蜕变尤其令人深思。这个长工的儿子,从反抗权力到最终被权力招安,他的轨迹勾勒出权力最狡猾的特性:它不总是镇压,更善于收编。任何反抗者都要面临这个抉择:是彻底砸碎旧牢笼,还是在其中为自己谋一席之地?
白鹿原下的暗流,从未真正平息。就像那些深埋地下的秘密,总在适当的时候破土而出。权力可以改写历史,却抹不去记忆;可以规范行为,却管不住人心。
暮色中的白鹿原,祠堂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这影子投在关中平原,也投在每一个权力场域。读懂白鹿原上的权力游戏,我们就读懂了这片土地上千年不变的生存智慧——既要学会在规则中周旋,又要懂得在必要时打破规则。
陈忠实留给我们的,不只是一部家族史诗,更是一本权力使用的指南。它告诉我们:权力如风,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如土,既可孕育生命,也能掩埋真相;如鹿,看似温顺,急了也会撞人。
合上书页,白鹿原的黄土在指间簌簌落下。那些权力斗争的血与泪,爱与恨,最终都化作滋养文学的土地。而我们要做的,是在这片土地上,栽种属于自己的白鹿——那是对公平的渴望,对自由的追求,对超越权力的永恒向往。
评论作者:易白,作家、诗人、编剧、导演、音乐唱作人。 百度百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