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最爱的华语剧,得了大奖

树宝

刚刚结束的台湾金钟奖,《影后》成了最大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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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剧豆瓣8.2分,大陆观众也是认可的。

台剧越来越厉害,是一个明摆着的事实。

《影后》的叙事骨架,是建立在对演艺圈幕后秘辛和潜规则的揭露之上。从媒体层面来说,这等于某种元叙事。

导演严艺文说,剧本的创作源于她个人在获得金钟奖后,曾经陷入职业倦怠和反思。她后来又结合了对多位女演员的田野调查,最终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构建出来一个极具说服力的产业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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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严艺文

剧集里的演艺圈,简直就是一个残酷的修罗场。资源有限,竞争却无情。选角时的权力博弈被赤裸展现,角色归属往往不是靠演技,而是由资本和人脉提前决定的内定结果。投资人王董的女儿王可南,就是这种资源咖的代表。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那些努力挣扎演员的一种无声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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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后》

在这样的环境中,友谊几乎无法经受压力的考验。它随时可能因为利益冲突而破裂。由林廷忆饰演的新演员史艾玛,就是这一过程的缩影。她从一个怀抱梦想的素人,慢慢学会了游戏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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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黑化并非一瞬间,而是由一连串精准的算计组成。她先利用与王可南的友情,套取试镜信息。之后在关键时刻,抢走了本该属于朋友的角色。为了得到女同志导演唐宝儿的认可,她甚至献吻,只为证明自己能成为任何人。

史艾玛的经历正是一条冷酷的生存法则:在这个圈子里,天真反而是一种负担。

把自己商品化、把关系当作工具,才是一种必需的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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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集的宣传语 「就算跌倒,也要把这一跤跌得漂亮」,点出了这种职业精神。即使失败,也要继续演下去。这既是一种专业素养,也是一种生存伪装。

《影后》还尤为深入地探讨了明星、经纪公司和媒体之间,那种共生又互害的关系。两位女主角薛亚之与周凡,从挚友变成宿敌,她们的纠葛被媒体包装成可供消费的商品。成为头条,成为八卦,成为公众娱乐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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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集展示了一个危险的循环:媒体不只是报道明星的生活,而是在主动塑造她们的现实。她们的危机被放大、被扭曲,甚至被用作彼此攻击的武器。她们被迫在镜头前表演,也在生活里表演。她们演的,是一种「表演性的敌对」。

公与私的界限被彻底打乱。她们的情感被公众叙事绑架。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被解读放大。到最后,她们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迎合期待的表演。

该剧尤为突出地聚焦于女性在行业内所面临的特定且系统性的障碍。剧中毫不避讳地探讨了职场性骚扰问题,例如由楼一安饰演的咸猪手导演刘冠成,在片场里对女演员黎芯妮动手动脚,是业内权力不对等的具体体现。这种行为之所以能存在,是因为它被包裹在讲戏、沟通等看似专业的外衣之下,使得受害者难以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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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剧更深层次的探讨集中在女演员普遍面临的年龄焦虑上。在一个痴迷于青春的行业里,衰老被视为一种原罪。

周凡和潘茵茵等角色挣扎于事业的停滞与机会的流逝,她们的困境反映了女演员们「不能胖、不能丑、不能老」的巨大压力。剧集通过描绘横跨老、中、青三代女演员的群像,清晰地表明这些压力并非孤立事件,而是贯穿职业生涯的结构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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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潘茵茵执着于维持冻龄美魔女的人设,却在无意中暴露了真实年龄;而资深影后游燕芳虽备受尊敬,却也只能在有限的配角中发挥。她们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年龄段的女演员身上显现,但基于性别的脆弱性这个核心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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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后》的核心戏剧张力,源于薛亚之与周凡之间复杂而动人的关系。

薛亚之曾是当红演员,后为家庭与丈夫的事业退居幕后成为制作人;周凡则是才华横溢但时运不济、陷入事业低谷的天才型演员。她们之间相爱相杀的动态,是对极端职业压力下女性友谊的一次精妙探索,其关系本质是一种断裂的共生体。

两人的关系始于深厚的友谊与相互扶持,却因人生道路的分岔而产生裂痕。关键的转折点在于亚之选择步入婚姻、退居二线,而周凡则继续在演艺圈中挣扎。

当亚之的导演丈夫李子齐为了自己的作品邀请周凡担纲主角时,专业的纠葛重新将她们拉回彼此的轨道,过去的亲密无间与如今的猜忌隔阂形成了剧烈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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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谨华在访谈中一语道破了这段关系的本质:「简单来说就是太在乎了」,说明她们的矛盾并非源于纯粹的憎恨,而是源于被背叛的爱与深切的失望。她们的每一次交锋,都像是对过往亲密关系的一次痛苦回响。

薛亚之与周凡的关系,不仅呼应了电影史上最著名的女性竞争叙事——贝蒂·戴维斯与琼·克劳馥之间长达半个世纪的宿怨,也与经典电影《彗星美人》的叙事原型产生共鸣,甚至我们也可以关联到香港的「红玉」,大陆的「双冰」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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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蒂·戴维斯与琼·克劳馥

透过回顾这些经典案例,我们发现了电影史上长期存在这样一种超越个体恩怨的模式。

这种「女性竞争叙事」本身是一种工业产品,无论是黄金时代的好莱坞制片厂,还是当代的娱乐媒体,一个由男性主导的产业结构,往往能从挑拨和贩卖强大女性之间的对立中获利。

因此,《影后》并非在简单地重复一个陈旧的桥段,而是在有意识地对此进行评论,它展示了这些权力动态如何在一个看似不同、但本质相似的现代媒体环境中持续存在,并最终将女性的痛苦转化为资本的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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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后》

《影后》最精妙的叙事技巧之一,在于刻意模糊了戏剧与现实的边界,创造出丰富的元叙事层次。正如制作团队所证实的,这并非简单的「彩蛋」,而是构成该剧情感力量与批判深度的核心策略。它利用了观众对演员真实人生的预先了解,从而深化了角色的塑造。

剧中,周凡被塑造成一位演技精湛、多次入围重要奖项却从未获奖的女演员。这直接呼应了演员杨谨华本人广为人知的真实经历——她曾多次获得台湾电视金钟奖提名,但屡屡与主角奖项失之交臂。

剧中甚至有一句台词,周凡自嘲「入围多次但没拿过一次奖」,这句台词对熟悉杨谨华的观众来说,几乎是打破了第四面墙。导演严艺文承认,她有意将杨谨华现实生活中的失落感写进了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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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熟悉台湾娱乐圈的观众而言,观看周凡在颁奖礼上的失落,无法不联想到杨谨华本人的真实旅程。虚构的场景因此被注入了真实的情感重量,观看行为本身也转变为一种共通的文化体验。

有趣的是,在剧集播出后不久,杨谨华终于凭借《不良执念清除师》获得了金钟奖最佳女配角奖,这一现实的圆满,又为剧中的遗憾增添了一层充满希望与讽刺意味的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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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良执念清除师》

与杨谨华的角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谢盈萱的元叙事则体现在其角色选择与她本人真实地位的偏离上。

现实中,谢盈萱是备受尊敬的实力派演员,拥有深厚的剧场背景,并早已凭借电影《谁先爱上他的》斩获金马奖最佳女主角的殊荣。而在《影后》中,她的角色薛亚之却是一位选择从台前转向幕后、成为制作人的前顶尖女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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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先爱上他的》

这种设定构建了一种引人深思的对照。如果说周凡的角色曲线反映了杨谨华对「认可」的真实挣扎,那么亚之的角色则探讨了一种「假如」的可能性:当一位已经达到事业巅峰的女演员选择主动离开聚光灯,她会面临怎样的挑战?

她从一个被观看的对象,转变为一个观看和操控他人的人,这本身就是一种权力的转移。两位主角元叙事的并置,为她们在剧中的复杂关系增添了另一重维度,使得她们的竞争不仅是角色之间的,也仿佛是两种不同职业哲学与人生选择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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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后》

这种元叙事策略,可以被视为一种基于现实的角色塑造法。它巧妙地将一部分角色的背景故事与情感包袱「外包」给了观众已有的知识库。

编剧无需花费大量笔墨去铺陈周凡长久以来的职业失意,因为观众带着对杨谨华的了解进入故事,这种失意感便已先验地存在。

这不仅是一种高效的叙事技巧,更是一种深刻的情感杠杆,它利用了台湾相对紧密、备受关注的明星文化生态,创造出一种难以复制的、介于虚构与现实之间的观看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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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后》的爆红,并非孤立现象,而是台湾电视剧产业整体演进与成熟的产物。

近年来,台剧在女性角色的塑造上实现了显著的突破。《俗女养成记》的出现是一个分水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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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女养成记》

它聚焦于普通女性陈嘉玲的成长与自我和解,彻底告别了过去偶像剧中常见的玛丽苏式幻想,转而探讨如何在传统价值观与现代自我追求之间找到平衡,其核心是跳出世俗成功标准去定义幸福。它将女性的困境从戏剧化的爱情纠葛,拉回到日常生活的琐碎与真实中。

《华灯初上》则以悬疑类型为外壳,构建了一个复杂的女性群像。它深入描绘了特定时代背景下一个特殊亚文化群体(日式酒店小姐)内部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与生存困境,展现了女性之间既相互扶持又彼此伤害的幽微关系。它证明了台剧有能力驾驭多线叙事和复杂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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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

《影后》吸收了前两者的优点,但实现了关键的超越。

它延续了《华灯初上》对复杂、有缺陷的女性角色的兴趣,以及《俗女养成记》对社会压力的批判精神,但它最大胆的突破在于,将批判的矛头直指孕育这些戏剧的产业本身。这代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与自省。

它的进化轨迹可以概括为:从描绘女性在社会中的困境(《俗女》),到在特定社群中展现女性关系的复杂性(《华灯》),最终解剖创造女性形象的产业本身(《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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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后》

台剧之所以能从21世纪初的偶像剧黄金时代,经历一段时间的低迷后,在2010年代至今迎来复苏期,是多种因素合力的结果。

以Netflix为代表的全球流媒体平台的进入,不仅带来了更高的制作预算和国际发行渠道,更重要的是,它们带来了全球化的内容标准和「追剧」模式的需求。

这迫使台湾的制作公司必须提升故事的复杂性和制作的精致度,以满足习惯了高品质英美剧的观众,从而推动了产业的整体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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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政府,特别是文化部及其下属的影视及流行音乐产业局,扮演了至关重要的推动角色。

通过推行补助与投资并行的双轨制资金支持、鼓励剧本开发、阶梯式培育影视人才、并以「台流」为目标强化国际行销等一系列前瞻性政策,为产业的升级转型提供了坚实的后盾。

以导演严艺文、演员谢盈萱、杨谨华为代表的一代创作者,随着自身阅历的增长,开始渴望并有能力去讲述更复杂、更深刻的成人故事。他们不再满足于过去偶像剧的单一模式,而是将个人经验与社会观察融入创作,也大大推动了台剧内容的深化。严艺文从演员到导演的转型,本身就是这种成熟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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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台剧的复兴,本质上是政府文化政策与全球市场力量之间形成的一种良性互动。政府扶持降低了高风险、高投入原创项目的门槛,使其对国际平台更具吸引力。而这些项目在全球范围内的成功,又反过来验证了政府的文化战略,并激励了更多的资本与人才投入。

因此,《影后》的成功不仅是一次创作上的胜利,更是一个成功的产业发展策略的缩影,这说明当公共政策与市场机遇有效结合时,的确有益于文化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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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剧最深远的意义,就在于它「向内看」的勇气。一个成熟的产业,不仅要能生产出娱乐大众的作品,更要具备自我反思和批判的能力。

台湾娱乐圈进化到这一步,真令人刮目相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