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潜伏》(2008)的最后一个镜头:地下党假夫妻余则成与晚秋站在他们的假婚纱照前,余的眼角落下一行泪,眼前幻化出还留在大陆的、从假太太变成真太太的翠萍的面孔。字幕提示,这一幕发生在台北,1950年的春天。
对历史略有了解的,看到此处,心里会一沉。当年那一批赴台潜伏的谍报人员,个个都是孤身走暗巷——往前走一步,身后的路便给堵死一步。那暗巷不长,尽头正是1950年的初夏(大量潜伏特工都在那一年牺牲)。
因此,《潜伏》最后一个镜头的时间点饶有深意,像一个无声的疑问:留给站在假婚照前的余则成,还有多少时间?
《潜伏》戛然而止的终点,是新剧《沉默的荣耀》的起点。虚构人物余则成的故事,由脱胎于真实历史人物的角色——时任“国防部参谋次长”的吴石讲完。
这个故事很难讲。
首先,如此重大的、真正填补了谍战题材空白的作品,很容易被历史的重量压垮虚构的弹性,最后成为普及历史的PPT;其次,1949-1950年隐蔽战线的这场激变的具体过程,或多或少地笼罩在历史的迷雾中,对于很多细节问题史学界也尚存争议——如何把握虚构的分寸,是个难点。
再次,这是观众从第一集就知道最后一集将以悲剧收尾的故事。如何说服早已习惯“胜利叙事”的谍战片观众不中途弃剧,如何让他们忍心看完长达39集的暗巷困斗,也许是个更大的难点。
当永远能化险为夷的余则成,蜕变成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吴石将军时,如何有效地承托住观众的心理落差,是编导演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二
从本剧既稳且重的开篇,就能够看出这三重难度带来的约束。第一集,徐徐展开在观众眼前与耳边的,是具象的“白色恐怖”之下的“死局”。
吴石带着家小刚到台湾,扑面而来的便是混乱而肃杀的街道,四处奔逃的人群,以及卡车上的人和枪。车堵在路口,就地圈出刑场。手起,枪响,鲜血飞溅,从卡车上押下来的“共谍”殒身不恤,吴石捂住一双儿女的眼睛。
这一组镜头连接得异常冷静,奠定了全剧酷烈的现实主义基调。
随着情节的进展,我们渐渐看清,这个四面楚歌的孤岛,几乎封死了所有谍战剧熟极而流的套路:
老交通员被捕,新的交通员迟迟无法派遣;高官身份尽管更容易接触情报,却也意味着从一开始就成为被高度怀疑的对象,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的视野里;当时岛内经济窘迫,连保密局内部的粮饷都严重不足,以至于不少打着“抽查证件”旗号采取的行动,实质是敲诈勒索。
一时间,查案、恫吓与敛财互相交织——这些“有枣没枣都得打一杆子”的行动,客观上使得局面更混乱,更莫测,让这个故事更难编织出清晰的线条。
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特殊的“高压锅叙事”。压力越加越重,但你很难找到可以放气的阀门。
三
第一个气阀出现在第二集。
吴石与已经暴露的交通员张灏接头,发现情况不对,急中生智让张灏佯装绑架自己。到了车上,一番交接以后,假绑架变成了真牺牲,张灏的自杀暂时让吴石摆脱嫌疑,同时将“攀咬高官”的罪名反扣到一路开枪尾随的特务身上。
这一场戏好在不拖泥带水,用速度带动事件的感染力。当脸上溅满鲜血的吴石从车上下来,我在暗自心惊之余,看到了编导在合理范围里虚构震撼场景的能力。
第二个气阀,朱枫出场。
她原先在香港主要做的是经济方面的地下工作,并没有一线特工的经验,只是因为持有赴台探亲的合法身份,才冒险深入孤岛当上了交通员。
在这样的设定下,吴石与朱枫就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由《潜伏》开创的谍战片经典搭档——“识途老马与无畏菜鸟”的关系。当年余则成与翠萍之间,虽然看起来差异巨大,但其实也是这样的结构。
《沉默的荣耀》的棋盘,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活泛起来的。
第11和第12集,吴朱第一次接头的前前后后。“菜鸟”拿着含有军事情报的微缩胶卷出门,被无端卷入保密局勒索(前面的铺垫果然派上了用场),还是不舍得将胶卷曝光。
这个严重违反特工纪律的行为让吴石深感震惊。这样的安排,不仅将这段戏的节奏处理得一波三折,而且为后来“菜鸟”的成长预留了空间。
初见的细节里还埋了一颗谍战片的常规地雷:段厅长造访,猝不及防的吴朱二人只能即兴编出朱枫与吴太的关系,但一个即兴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圆,所以吴石的反应就是要求朱枫迅速撤离,但后者却出于形势的紧迫和一个胆大心细、学习能力强的“菜鸟”的直觉,真的设法攀上了吴太太的社交圈,漂亮地圆了这个谎,也稍稍打破了僵局。
在这一老一新的组合与碰撞中,《潜伏》的影子依稀可辨,不过,于和伟与吴越在表演中精准地拿捏住了火候,将这个经典程式化用得更自然,更柔韧,使得这样的变形更贴合《沉默》的情境,在最细小的切口里伸展故事的藤蔓。
四
第三个是难度最高,也最重要的气阀:用足吴石的身份与智慧,在军事与政治的场域中撕开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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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集,吴石欲擒故纵,应参谋总长周至柔之恳求,去香港“于公,办了差事,取了军援;于私,和同党接了头,送出了情报”(保密局谷正文的台词)。
于和伟在这一整集戏里的所有动作、台词,都像是在焖烧杯里腾挪,表面冷静稳重,内心高温蒸腾。
比起红酒杯底送情报的桥段,我更喜欢紧随其后的那场戏:雨中的香港,吴石在船上代表国军“新闻发布”金门战报,围观的记者里有他的“自己人”。
那是一场特殊的、近在咫尺的“接头”。吴石的台词字重千钧,可以从正面,也可以从反面理解。于和伟的眼神穿透雨水与迷雾,交换的不是情报,是信念。
前二十集里,这样出彩的文戏比例很高。
比如,吴石揣摩蒋介石素来高估国军军事实力的心理,以参谋次长的名义提出“川渝分兵”的建议,意在分散其兵力;再比如,他巧妙地打听到空军的除夕聚餐,从而确定其轰炸上海的时间,同时利用保密局与“国防部”二厅抢功的矛盾来挑动内部倾轧,在两方甚至“三方共管”的互相制衡中寻找漏洞,争取时间。
第17集,面对周至柔的疑心,吴石一番言语周旋,不仅设法补上了借口,解释自己何以“碰巧”打探过舟山的天气,而且利用周保存军方实力的小算盘,提醒他“若迫不得已,那就飞高点。”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句词?因为上一集的高级军事会议里早就埋好了伏笔:杜鲁门政府与新中国政府改善关系减少对台军援,所以吴石敏锐地看出目前的情况是“飞机打掉一架少一架”。
此时此刻,他对周的“好意”提醒,当然一下子掐中了他的软肋。
周至柔完全可以再把这句话往深里想一层:身边可用的亲信与天上的飞机一样,也是打掉一个少一个……于是,紧接着,他的动作就是在嫌疑名单上,划掉了吴石的名字。
这种对人心的微妙把控,以及隔了一集才接上的草蛇灰线,在全剧中多次出现,并且每次都没有滥用闪回来“点拨”观众——这是近年少见的,长剧台词的高级写法——当然,与此同时,这样做也确实抬高了观剧的门槛。
五
不过,从叙事角度看,站在该剧的头号反派谷正文这一头,其实故事反而更容易讲——他有条件采取那些理解门槛更低一点的谍战策略。
谷正文像《潜伏》里的李涯,但比李涯更会做人,第13集里他自掏腰包缓解保密局里的财务困境,笼络人心,就是塑造这个人物的相当有用的“闲笔”。
爱钓鱼,戴鸭舌帽,低眉顺目,轻声慢语,随时认怂,圆滑于外,阴鸷于心——这是剧中的谷正文最突出的记忆点,也是余皑磊表演这个人物时形神毕肖的支撑点。
在情节线上,谷正文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耐心和控制术,放长线安插两个“渗透人员”时,甚至将表演理论阐述得头头是道。
他从叛徒刘慷福(到了后面的剧情,此人还会被物尽其用,成为“渗透者”取得信任的关键道具)那里得来的线索,一路摸到交通站上的林义良,并不着急抓捕,而是安排特工假扮成失联党员庄阿臣。
为了让特工演好他,甚至使出了“饥饿”的手段,直到饿得眼冒金星的特工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要演好一个——不是演——我就是——”
针对“油盐不进”的吴石副官聂曦,谷正文安插的是有舞台剧特长的女特务黎晴,以文火慢炖其表演欲望,让“莎乐美”主动改演“朱丽叶”。
这一场戏究竟在整体叙事中占多大的分量还有待观察,但至少在影像表达的效果上通俗易懂,与吴石那一头的厚重微妙,形成饶有意味的反差。
六
看《沉默的荣耀》,最常听到的一句词儿是“情报送不出去”,这是符合真实历史的“孤岛效应”造成的困境,也是导致占尽天时地利和盘面优势的谷正文和毛人凤,最终握住“胜券”的核心原因。
当包围圈越缩越小,“弹尽粮绝”之后的暴露,大抵只是时间问题。
去台湾之前,吴石有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本剧的第一集就告诉我们,有。
在完全可以留在福州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他选择接受任命,赴台潜伏。他说:“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只身从香港到台湾的菜鸟特工朱枫,有没有预见到这样的结局?第六集告诉我们,有。
朱枫眼看着原来的交通员德英在过关时暴露身份,义无反顾地跳海牺牲。从那一刻起,她便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进入死地,却宁愿置之死地而后生。
“香港根本没有条件配新交通员了,”她告诉吴石,也告诉自己。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默默地,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卷进危险漩涡的抉择。与他们的抉择形成对照的,是叛徒的抉择,“渗透者”的抉择。抉择与抉择在沉默中对撞。这沉默震耳欲聋。
七
沉默中却也有人间烟火。
福建的肉松,面线糊,醪糟汤圆,头春芽茶;藏了情报的棋子饼;香港的车仔面;朱枫初到台湾时就张罗的辣椒油生意;东北的酸菜白肉;以及第10集,在陈宝仓负气调任之前,吴石托人送到他手里、被陈将军狠狠咬下一大口的驴肉火烧。
这些来自各地的家常菜色,不时嵌入紧张而沉重的剧情中,与吴石、聂曦和朱枫这三个家庭中的误解与默契,深情与背叛,责任与内疚,与乱世中难以言说的乡愁,交缠在一起。
第14集,通过昆曲的媒介,吴太与陈太(朱枫)一见如故,不仅暂时化解了身份暴露的危机,也再度形成了意味深长的对照:凶险如猛虎的环境中,我们隐约窥见的是家国底色和文化暗码。
那天晚上,吴太回到家,意犹未尽,捏着嗓子,拿起身段,又来了一段贵妃醉酒。一回头,几个月以后就将与她天人永隔的丈夫,正微笑着凝视她。
“请夫人再唱一曲——”
一时间,吴宅里京韵铿锵,宛转悠扬,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画面上,一连切了好几个镜头。吴石安详的笑。坐在楼梯上聆听的司机。女仆推开窗,眼前绿意葱茏,挂满烧腊。精致匀称的,洋溢着中式美学的镜头语言超越时间,地域,阶层,胜负与生死,让人忍不住希望,历史在此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