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自由呼吸了！”
《阿凡达：火与烬》（以下简称《阿凡达3》）中，当夸里奇上校的人类弃儿“蜘蛛”摘下面罩，喊出这句台词时，银幕下的观众或许会心有戚戚，思绪被猛地拽回到三年前那个平行时空般的节点。
《阿凡达：火与烬》豆瓣评分，截止12月29日
作为年底压轴的重磅引进片，《阿凡达3》并未延续《疯狂动物城2》高歌猛进的势头。从预售开始，影片的进账便呈明显缩水，目前内地的预测总票房徘徊在10亿左右，距离前两部的17亿+，有不小的差距。
这种滑坡的局面，倒也算不上意外。严格来说，《阿凡达3》算是《阿凡达：水之道》的“plus版”。两部片原计划是要合并的，后经卡梅隆劝说，二十世纪福克斯的高层才同意将其拆成两部。
这正是为什么，无论在世界观框架还是情感任务上，《阿凡达3》所做的，无非是将前作遗留的几处伏笔进行了翻炒、再加工。副标题指向的“灰烬族”，作为新加入的野蛮部落，刻画占比极少，更像是军方麾下的挂件。
《阿凡达：火与烬》海报
这种“货不对板”，阻碍了《阿凡达3》口碑的发酵，使得外媒打出的分数稍许中庸。在国内，影片7.6的豆瓣开分还算过得去，也有很多信众，力赞影片的视效登峰造极，是“只有在IMAX银幕上才能拥有”的体验。
只是，当一个耗资昂贵、颠覆了当代电影工业史的系列IP，拍到第三部，除了对同样的宣传语脱敏，更该被甄别的是，花动辄上百的票钱，戴着厚重的3D眼镜在影院坐将近200分钟，这“做梦”的成本，是不是太高了点？
除了水，还是水
在动手挑刺前，还是先说下影片的优点。《阿凡达3》在开头维持了抓人的视听节奏感：高度拟真的镜头，让我们跟随奈特亚姆和洛阿克滑翔在浮岛之间，像是在对观众发出邀请：欢迎回到潘多拉星球。
随后，影片以剥离幻觉的方式，提醒我们奈特亚姆在上部的结尾已经牺牲。痛失长子，让萨利一家深陷自责的困扰，他们钻进潜艇残骸，打捞和收集“天空人”的武器，以随时做好抗敌的准备。
“风行商队”的登场，无疑是影片首个真正的视觉高潮。根据设定，这是一支驾驶着外观飘逸的巨型飞船、在空中迁徙游牧的部落。
《阿凡达：火与烬》剧照
在此，卡梅隆展现了非凡的美术直觉和才能。他和团队参考水母流动摇曳的形态，融合梦幻渐变色，让商队的飞船呈现出一种迷人的物理触感，并在商队启航时利用360°运镜展示缆绳的收、系，铺开了一幅恢宏而壮丽的画卷。
紧接着被灰烬族突袭的空战段落，同样以颇具表现力的造型手法，大大提高了混战的观赏性。
飞船被扎漏气，萨利从空中坠落时，用匕首在水母伞体表面划出长长的口子……这些有趣的点子和设计，既让观众身临其境，更在瞬间完成了对“力场”的捕捉。
《阿凡达：火与烬》剧照
只是，激烈的打斗结束后，商队便匆匆下线。观众不清楚他们的去向，更不知道他们在整颗潘多拉星的生态中，除了做买卖，还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同样被“酱油”和“工具化”的，还有此前作为宣发重点的灰烬族。邪魅的女祭司瓦琅占了大半张海报，在预告中，她对上校喃喃讲述着自己童年时目睹岩浆喷发、家园毁灭的经历，这让她摒弃了对爱娃的信仰，转而率族人四处征战，以杀戮和侵略为乐。
本来，这种“主战派”作为潘多拉世界的异类，能挖掘出很多有意思的冲突点，譬如当年面对瓦琅的哀求，爱娃为何没有回应？前者的积怨究竟源自误会，还是残酷的现实？
女祭司瓦琅
然而第三部看起来并不关心，也没有解答这些疑问。就连瓦琅那段重要的口述，也未能进一步展开，其功能不过是为了引出灰烬族和人类结盟、联手绞杀纳威人这条线。
至于瓦琅和上校间暧昧的关系，在火焰纹理的映照下，虽有种病态又疯癫的CP感，但也难免削弱了反派的魅力。炼成驭火之术的瓦琅，理应是个更腹黑、城府更深的野心家，影片并未拍出这层表达，而是放任她单薄了下去。
换个角度来看，这种虚晃一枪的处理，明显是在为续作铺路。尤其是结尾决战后，当“杀不死”的上校坠入火海，我们大可以脑补出瓦琅来救他。影片在这留了个口子，算不上高明，甚至有些商人的鸡贼和滑头。
《阿凡达：火与烬》剧照
细观《阿凡达》系列IP的规划，在宏大的宇宙观之外，有着清晰的分支组成。首部的核心概念是“木”，第二部虽然风评下滑，但仍围绕岛礁族这个崇尚海洋文明的部落，构建起整套以“水”为象征的叙事规则，深化了对自然元素的敬畏和颂扬。
到了第三部，我能记得的，除了灰烬族在篝火前耍着弯刀跳舞，只有他们护送上校回到营地时，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四处张望的滑稽场景。
“火”在哪儿？“火之力”又是如何体现的？恐怕正如标题暗示的那样，全都烧成了灰。
爱烧钱的做题家
在批评《阿凡达3》剧情羸弱、套路时，需要指出的是，这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哪怕是综合口碑更佳的第一部，也有很多人不买账，在国外社交网站letterboxd上，有影迷将其斥为“有史以来最过誉的电影”（the most overrated movie of all time）。
听起来犀利了点，但也能让我们重新校准心态，找到一种更合理的评价指标。的确，论内在的反殖民、土著文化、万物有灵论主题，早在卡梅隆之前，已有宫崎骏（《风之谷》《幽灵公主》《天空之城》）和凯文·科斯特纳（《与狼共舞》）等人做出了漂亮的示范。
《阿凡达：火与烬》剧照
相比之下，卡梅隆似乎只是用技术的放大器，重演了这套老掉牙的叙事，且极易被扣上“白人救世主”的指控。但过滤掉各种具体的硬件和参数，其对影史真正突破性的贡献，是提出了“阿凡达”（avatar）这个肉身－连接的概念，并加以最大限度的开发。
我们不会忘记，杰克·萨利第一次触摸外星球上的奇花异草，和驯服“斑溪兽”冲入云霄时，那种如同新生儿般，目睹整个异世界在眼前展开的新奇和冲动。观众隔着银幕，“握住”了主角的手，既像是壁画《创造亚当》中的指尖相触，又如同萨利在第三部中对上校的忠告：“这个世界远比你想的更加深邃。”
《阿凡达：火与烬》预告片截图
遗憾的是，这种充满探索精神的修辞术，本质上是“次抛型”创意。从第二部《水之道》开始，当冒险的主语从“我”变成“家庭”，对“体验感”的强调便退居其次。尽管在萨利一家融入岛礁族的过程中，影片保留了前作中“新手村练级”的模式，但在亲情线的编排上，它仍甩不脱美式肥皂剧啰嗦冗长的惯性。
到了《阿凡达3》，在上部结尾间接害死兄长的洛阿克褪去稚嫩，成了旁白的担当，让被放逐的帕亚坎重回母族，并在决战中尽全力保护了家人——这是个很常见的写法：活在父权阴影下的小儿子，经历了误解和隔阂，蜕变为更加坚毅的成熟男人。
走出丧子心碎的奈蒂莉，拉满战斗力，独闯基地去救爱人；蜘蛛被爱娃赐福改造，成了基因研究的样本；和同样出身“奇葩”的琪莉互生情愫……这些解法固然谈不上大毛病，但每一步都如同“应试作文”，稳稳地落在了预期内。
琪莉
稍有些意外的，是中段萨利为了保护家庭和族人，差点杀掉蜘蛛。只是这个道德上的困局，很快便以一种老派、理想化的方式得到了包容和解决。
最致命的问题在于，这两部套拍的续作，究竟有何必要抻到400分钟？如果说剖析两代人如何在身份中挣扎，以找到自己的位置，尚且要多费些笔墨，到了第三部，还将矛盾重点放在以RDA（资源开发管理局）为首、贪婪成性的人类和纳威族之战上，只会加速观众耐心的流失。
绑架－被解救－再绑架－解救包饺子，在雷同的公式计算中，影片只能植入些零散的笑点，作为节奏的变化和调剂，如同那个开铲车的海洋生物博士。而在高潮，不管是琪莉召唤“希鱿”对敌人发起捕杀，抑或蜘蛛这边“生父和养父二选一”的经典俗套，都不过是对旧议题的重拾。
《阿凡达：火与烬》剧照
与其炮轰想象力的枯竭和僵死，不如说这是种“保守”的续写思路：卡梅隆像个谨慎试探的船长，既要兼顾庞杂的人物线，开拓视觉奇观，还要把握大众娱乐的通俗性，以抓着浮木让巨轮不会下沉。
在这样的左右手互搏间，电影成了桌预制菜，一板一眼的工业T台秀。连那句灵魂的“I see you”，也变得越发像是句生硬灌输、空洞的口号。
卡神老矣，“技术神话”退位
在《阿凡达3》上映前，卡梅隆接受采访时爆料了一个消息：若新作票房失利，原计划的五部曲或将提前终结。
在路人看来，这番“悲壮”的发言有些卖惨、博同情的成分。也有不少影迷，将其解读成传统特效大片在流媒体时代的最后一把豪赌，写给后者的战帖。
如若缔造了影史技术和票房天花板的《阿凡达》，就此画下句号，倒也算保留了些体面。但几乎能确定的是，和那些真正彪炳后世、奠定了类型基本法的三部曲，如《指环王》《黑客帝国》《星球大战》等比起来，它明显有些头重脚轻，欠缺气脉的疏通和打磨。
很多人感到不解，为什么卡梅隆作为功成名就的大导演，要将职业生涯的二十年，都倾注在“阿凡达”构想的落地上。更别提这个项目在筹备初期，并不被投资方看好。
卡梅隆/《阿凡达：火与烬》 花絮：导演特辑视频截图
像卡梅隆这样的“技术狂魔”，骨子里注定是桀骜、不安分的。他在年少时就痴迷于潜水和机械，刚入行时做过模型制作和布景设计、特效合成等工作，懂得了如何以性价比最优的手段，创造出让人难忘的视觉冲击。
极致钻研的精神和经验反刍，在日后为他孕育了一系列划时代的场面：《异形2》粗粝的工业怪兽美学、《终结者2》的液态金属视觉革命、《泰坦尼克号》中那场数字特效复原的“世纪沉没”……每个代表性节点，都在宣示着他独特的发明家和工程师思维。
从这个角度来看，《阿凡达》系列的诞生，是对于“创造新世界”执念的一次总爆发。影片的港版译名《天神下凡》，虽有些“龙傲天”却又莫名地契合。从外星语言、皮肤、坐骑到植物，卡梅隆耗费了前所未有的心血，去组建潘多拉星球的生态和文明系统。
在他的构想中，这是个独立运转的、具备至高思想和神性的有机体。当典型的东方民族志寓言，嫁接在西方主流的重工业逻辑之上，错位该是冥冥中的必然。
卡梅隆目前的处境，不由得让人想到同样在技术革新上铩羽的李安——尽管扑得还远没后者惨。随着VR、短视频、流媒体等新的娱乐和技术产品井喷，这种对于高成本大制作的拥护，更像是创作者放不下的心结。
类似“钻牛角尖”的举动，也无形加固了那个原教旨主义论断，即电影的视听越烧钱，排场越大，越有资格作为影院存续的理由，大银幕（或者更准确地说，IMAX 3D）则是唯一“正确”的观看介质。
《阿凡达：火与烬》 花絮：导演特辑视频截图
然而，图像表面的动静，与其诱惑力是否充分、观众有多大的意愿去“沉入”这个世界，并没有绝对的联系。况且，电影永远无法凌驾于客观的技术瓶颈之上。《阿凡达3》由于帧率切换带来的卡顿，便是个意味深长的案例。
影片上映前不久，电影圈还发生了件大事，那就是网飞拟收购华纳，并且上线了新的网站，称将与后者携手“共启下个世纪的叙事篇章”，还将两家的王牌IP《哈利波特》《怪奇物语》放在一块儿。
在欧美，将《怪奇物语》这样的高人气剧集搬进影院，早已算不上新鲜事。或许在未来，比起苦等《阿凡达》等，我们会更热衷于在影院追剧、看演唱会和体育比赛。
时代的风向标总在变化，但对制造连结和参与感的向往，却不会轻易落幕。更重要的是，“故事”的魅影总会藏在暗处，等待下一个雄心勃勃的征服者。
作者 |邹迪阳
编辑 | 吴擎
值班主编 | 张来
排版 | 八斤